“真巧啊小兄弟！”中年男人笑眯眯地站起来，方便童然进到里面的位置。</p>
童然买的是两人座靠窗那一边，他将背包抱在手里，摘下口罩说了声“谢谢”。</p>
落座后，中年男人问他：“小兄弟是哪站下？”</p>
“江市。”</p>
“哟，我也是，那这几小时咱们可都是同桌了。”</p>
童然配合地露出笑：“大哥您贵姓啊？”</p>
“免贵姓杨，杨信年。你叫我杨……我瞅着你也不大吧，有二十没？”</p>
童然摇摇头。</p>
中年男人一乐：“那你得管我叫叔。”</p>
两人寒暄了几句，童然也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听对方一口一个“小童”的叫着，总觉得自己像是古时候的书童。</p>
“小童来吃点儿水果，这可是我朋友家亲自种的，可甜了。”杨信年单手解开口袋，递出个橘子。</p>
童然顺从地接过，扫了眼对方绑着纱布的右臂：“杨叔，您这伤……”</p>
“嗐，别提了，”杨信年小心翼翼地动了动胳膊，苦笑着说，“都是队里的小孩儿们给闹的，我这老胳膊老腿的，摔一跤就成这样了……”</p>
队里？童然注意到一个关键词，想起那天杨信年曾冲混血帅哥吼“不想练就滚回芬兰”，而他们所在的那条巷子距离燕市体育大学还挺近，难道这两人都是搞体育的？混血帅哥是个运动员？</p>
“我见你刚刚帮我提行李时很轻松的样子，力气不小啊，”杨信年忽问，“平时应该有锻炼吧？”</p>
童然心虚地“嗯”了一声，其实自他回燕市以来，基本就没动过。</p>
“都喜欢什么运动？”</p>
“跳舞……”</p>
杨信年愣了愣，倒没想到还有这个答案，他哈哈地笑了两声：“跳舞好啊，练形体还有气质，那说起来咱们也算半个同行。”</p>
童然眨了眨眼，莫非对方是从事体育舞蹈的？要不艺术体操？花滑？他不由将混血帅哥一一代入，感觉每一种都很违和。</p>
“不信啊？”杨信年见童然表情有异，笑着问，“喜欢极限运动吗？”</p>
童然迟疑地点头：“喜欢是喜欢，但我没试过。”</p>
杨信年又问：“那你听说过单板滑雪坡面障碍技巧这个项目吗？”</p>
童然：“……”</p>
该怎么断句来着？</p>
“看来是没听过了，”杨信年早就习惯了这个结果，拿出手机摆弄了一会儿，“来来来，我给你看个视频……”</p>
童然下意识瞥了一眼，正好见到屏幕上一道身影踩着雪板滑下雪道，来到一处障碍台时，那人轻轻一跃，跳上了障碍台上设置的栏杆，雪板滋着栏杆直滑而过。</p>
“我们这个项目叫单板slopestyle，国内翻译成障碍滑雪，你现在看到的叫做障碍区，也叫道具区，一般由栏杆、平台和墙面共同组成，选手需要利用这些障碍滑出各种技术动作……”</p>
随着杨信年的解说，视频上的选手已经顺利通过了第二个障碍区，来到了第三个障碍区前。</p>
他屈膝跳起，单手触壁，以一个漂亮的后空翻跃过右侧墙面。</p>
单板落在雪上，溅起尘碎的雪晶，选手以极快地速度滑下斜坡，经过一段平地的过渡后，毫不减速地直冲上前方的仰角陡坡——</p>
雪板高高腾上半空，划出一道漂亮的弧形，踩在雪板上的人蹲身抓住板子前刃，迎着蔚蓝的天空和灿烈的金阳，滞空翻转了三周。</p>
“障碍区后就是跳台区了，跳台区一般有三个，选手需要在这一部分展示自身的转体能力……”</p>
童然分心听着，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屏幕，他看见那名选手又以一个三周半的翻转越过了第二个跳台，在第三个跳台时的起跳动作似乎更加轻盈，腾空的高度也更高。然后……对方抓着雪板转了一圈、两圈、三圈……但还没有结束，在整整四周的旋转后，他才稳稳地落在了斜坡上，掀起激扬的雪沫。</p>
雪板载着它的主人惯性地俯冲下坡，那人迎着风，向天空飞了一个吻。</p>
“怎么样？酷吧？”杨信年弹了弹屏幕，笑着问他。</p>
童然回味着眼中留存的那幅画，诚实道：“很酷，而且很美。”</p>
几乎是他所见过最美的运动之一，尽管花滑艺术体操之类带有舞蹈元素的体育项目同样很美，但眼下这种美不一样，它更刺激，更野性，渗透着大自然的气息，是人类与自然的极致融合。</p>
雪山为赛场，苍穹做舞台，清风环绕林间，是永不停歇的背景音乐。</p>
“美就对了！”杨信年心满意足，自豪地说，“slopestyle也被称作雪上舞蹈，咱们算不算半个同行？”</p>
“……”虽然和想象的不一样，但勉强算吧。</p>
童然眼睛又瞟向手机，屏幕上刚刚播完了之前一轮的慢动作回放，此时镜头以仰拍的角度，正面拍摄着选手俯冲下斜坡的画面。</p>
视频里的主角侧滑停在了摄像机前，戴着黑色的头盔和红色的雪镜，他冲镜头做了个吐舌的动作，接着侧身亮出雪服袖臂上的一面五星红旗，笑得恣意又张扬。</p>
“臭小子。”杨信年含笑地骂了一声，蓦地想到了什么，情绪低落下来。</p>
童然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常，此时此刻，他全副心神都投注在了视频中那个少年身上，更确切一点，是少年露在雪镜外的半张脸上。</p>
眼前恍惚又出现了轰塌的雪峰和汹涌的雪浪，林间绿松像多米诺骨牌一样被连根推倒，整个世界都在颤抖。</p>
二十岁的他绝望地趴在雪面上，却有一个踩着雪板的少年向他伸出手，带着他撕裂疾风、飞跃雪线，与死神擦肩而过。</p>
辛雪莞尔：“那你问他愿不愿意认你做表舅呗，思闲脾气可不怎么好，小心他揍你。”</p>
“他还会揍人？”童然感觉陆思闲挺高冷的，不像容易暴躁的人。</p>
“那倒没有，他在我面前向来很乖，但老杨常说他脾气不好。”</p>
童然心思一转，“姐，你和我说说他的事呗。”</p>
辛雪再次发动了车子，边开边说：“思闲爸爸，也就是老杨的表哥，当年是个职业滑雪运动员……”</p>
二十多年前，国内的滑雪运动远比如今更冷门，陆思闲的父亲为了追求事业，去了国外谋求发展。</p>
后来，他在芬兰娶妻，妻子是个当地人，一年后就有了陆思闲。</p>
“思闲从小就跟着他父亲学习滑雪，两人的感情相当好，”辛雪刷了卡驶出停车场，叹了口气道，“可惜他12岁的时候爸爸就因病去世了，他母亲再婚没多久，他就来中国长住了。”</p>
童然：“融入不了新家庭？”</p>
“不清楚。”辛雪摇摇头，“刚回国那阵子他住的老杨家，直到我和老杨开始发展了，他估计是觉得不方便，就去了学校寄宿。</p>
“我认识他时，他在单板slopestyle项目上已经很有成就了，各种大小赛事的冠军拿了不少，老杨天天吹嘘他家思闲宝贝要在冬奥会上一鸣惊人，结果……”</p>
结果陆思闲受伤了，18年奥运前夕的某次训练过程中发生失误，肩骨和腿骨粉碎性骨折，肋骨断裂，脾脏出血，伤势非常严重。</p>
“他回芬兰疗养了一年，去年归队，竞技状态已经下降了很多。”辛雪原本就很为陆思闲心疼，如今得知对方是童然的救命恩人，她越发地不好受，“医生其实不建议他回赛场了，但他不甘心，可惜成绩始终不太理想，三个月前又旧伤复发，老杨为这事儿愁得头都快秃了。”</p>
童然一怔，听辛雪的意思，她好像还不知道陆思闲不想练了。</p>
犹豫了一瞬，他到底没有多嘴，那毕竟涉及到一个少年人的自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