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刺客(1 / 2)

 “苦!党项人过得当然苦”,任得敬意兴遄飞,连尽了几杯酒,这才说道:“党项人世居西北荒蛮之地,除开高天厚土,就只有莽莽黄沙,我夏国之中,八大军司,所辖之地倒有一大半是在高山之巅,沙漠之上,毛乌素、腾格里尽属不毛之地,除开黄沙别无一物,天都山、贺兰山虽为关隘天险,但又何尝不是两把枷锁,牢牢地锁住了我大夏向外探求之路!”

任得敬离他叛宋入夏,也已经有了十余年的光景,这些年来他在西夏位高权重,国事往往因其一言而决,是以无论他如何地不愿意,在思虑判断上面,却也总是难免站在西夏的立场上面来进行推理审视,不知不觉之间,提及西夏之际,却也在“我大宋”之外,再加上了一个“我大夏”,或许对于他来说,这个他乡,却也已经是另一个故乡了吧。

党项人所占据的西北边陲之地,多半都是高原之上,沙漠之中的荒蛮所在,虽说西夏自李元昊以来的历代国君之中,也不缺乏有远见卓识之辈,兴水利,劝农桑,意欲仿效中原王朝之例,在这西北边洲之地兴建起一个不逊于华夏正统的文明,然则却终归是由于地域水土等各方面的因素,虽说也取得了不小的成果,然则却终归是难以如同中原王朝那般,能借助农耕之力,来养活那如些多的子民百姓。

就如同所有曾经生活于丛林之中的荒蛮民族一般,党项人的血里也还流淌着他们曾经的那股野蛮,西北高原之地很难找到适合农耕种植的大片土地,但却从不缺乏大片大片的青草,从不缺乏可以弛骋的战马,也从不缺乏可以用来制作弓箭刀枪的牛筋与大树。

所以缺了什么,就去抢!

在所有边蛮部落人的心目之中,中原王朝从来都是一个最为富有的存在,有吃不完的粮食,有穿不完的丝帛,有花不完的金银财富,也有着数不尽的美女子民,早在五代十国的乱局之中,党项人就是靠着他们的弓马兵器,就这么一路抢掠着活下来的。

早在赵匡胤登基立国,一统中原之后,慑于这个刚刚大一统的华夏王朝的威势,党项人也算是很老实了一阵,只不过哪怕是在那样的时光里面,他们也还是不断地向中原王朝提出关于拔划粮食财帛的种种要求,尽管这其中难免有着那些党项贵族之中,难免有些贪得无厌之辈的因素,但究其根本,却也实在是因为那一片高山荒漠之间的水土,对于不善治理农耕的党项人来说,如若没有来自于中原王朝的奥援,实在是要养活这么一大帮子人都是非常地困难。

赵匡胤一代雄主,对于党项人政权恩威并用,兼行拉拢分化之事,如若能延袭这位太祖皇帝陛下之策,只怕不用再过数代人的功夫,党项政权便会如昔日那盛极一时的吐蕃那般,分崩离析,分化为无数不同的小部族,再难以对大宋构成什么样的威胁,只可惜也就在这个时候,大宋朝堂之中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赵匡胤在斧声烛影那一夜中离奇驾崩,而赵光义即位之后,出于自身的考虑,立即穷兵黜武,整军北伐,平灭北汉之后续伐辽邦,终究引来了自大宋立国以来的第一场惨败。

这场大败影响之所及,非但使得赵光义再不敢提及收复幽云十六洲,光复汉家旧土的梦想,更打破了这个新兴的华夏王朝立国伊始那百战百胜的强大表相,使得如党项人之类原本已然下定决心要内附于中原王朝的异族政权,重新燃起了独立建国的梦想。

而那位太宗皇帝赵光义,也似乎真的就被这么一场仗给打掉了所有的勇气一般,自那场伐辽之败后,终其一生之中,再不愿多谈刀兵行伍之事,在他在位的二十二年之中,大宋开国之初的那股武勇之气渐次消磨殆尽,以至于挑动辽人屡屡兴起了举兵南下之念,终究导致在其身后不久的那一场亶渊之战。

非但如此,哪怕是对于西北边洲的覊糜管理之策,这位太宗皇帝陛下也并未曾太过于放在心上,以至在其登基之后不久,当时野心勃勃的党项首领李继迁以驼马易军器,甚至于不惜溶钱币为兵刃,摆出了一副十足的意欲整军备战,进犯中原的意图的时候,大宋皇朝对于这西北边洲之地,却仍旧只是沿于传统的分化党项贵族,挑动回鹘、吐蕃、羌人等同样活跃于西部高原地带的少数民族政权与党项人之间矛盾的方式来加以制衡,而从未曾起过趁其势力未成,而举大军以雷霆万钧之势将其迅速翦灭于萌芽状态的心思,而是就这么坐视起日益坐大,甚至不曾从贸易、税赋等方面对其加以管控制约,终于导致这西北边事,走至一发不可收拾的境地。

只是党项人虽然历经几代人前仆后续的努力,终于建都开国,在那西北边洲之地成立了属于党项人的大夏政权,然则西夏一国无论从国力、地势、规模,都是属于夹在辽宋之间的一个很微妙的存在,从一方面讲,西夏可以说是崛起于大国环伺之间,雄据西北的一方霸主,然而哪怕是开国建基的李元昊自己,却也知道自己一手创立的大夏王国受天时地势所限,只怕再怎么样也只能够是个一方雄藩,而绝不可能真真正正地君临天下。

是以相较于辽宋之间对于名称礼节之上的讲究,西夏倒是更为注重实惠的东西,自其立国以来,只要辽宋两国给予一定数额的岁赐货币钱帛,西夏也就对于辽宋两个大国一律以藩国自居,丝毫不计较所谓的君臣名份,毕竟立国于西北高天厚土之上的党项政权,从开国伊始,日子过得着实是紧巴巴的。

但即便就是如此,靠天吃饭的党项人,也还是经常要遇上些难以预料的问题,每当灾异频乃,天时变化,令得这些党项人觉得再攒不足过冬之粮,御寒之衣的时候,他们就会骑上原先准备用来跟边境汉人们交易的驼马,舞动着他们那可能刚刚从汉人们手中换来的刀枪,向着他们心目之中最富庶不过的中原宋室冲杀过去,在他们看来,那里有着他们所需要的一切的东西。

也正因此,当辽宋之间自亶渊之盟后,奠定了百余年太平的局面之后,大宋也就渐渐将注意力集中到了这西北的边洲之地,这百余年来,大宋皇朝的对外征战,倒有一大半是在跟西夏党项人之间进行的。

大宋虽然自太宗皇帝之后,一意讲究以文御武,防范武将,导致大宋军队的战力急剧下降,再不能与赵匡胤开国之初时相比,然则大宋相对于西夏而言,终究是个无论从地域还是经济上面,都要庞大上不知道多少倍的庞然大物,更有着华夏大地之上有史以来最为繁荣的经济体系作为支撑,虽然艰难无比,却也总还是一步一步地逐渐取得了对于西夏王国之间的战略优势,采取沿地筑城之法,不断将战线往西夏国境之中前移,如若不是突然兴起的女真金人适逢其会,糊里糊涂了攻破了大宋汴京,迫得宋室几乎就此中道而亡,只怕再过不久,西夏就真正要灭亡在大宋的手上。

“所以说党项人过得苦”,任得敬喃喃地说着:“在我大宋南迁之前的最后几年,夏国内政经济,都随着我大宋的战略推近而渐渐趋于恶化,他们心里头也非常明白,他们面对的其实是一个没有希望的局面,但最糟糕的是,他们之中无论是谁,却都不能够去改变,不想着去改变,也都不愿意去改变!”

在宋室南迁之初的那几年时间之中,恰好是任得敬出任西安洲通判,为大宋经营这宋夏边境要塞所在的时候,要论及对于当是时情势的了解,只怕普天之下,再没有什么人能够比他更为清楚的了,只是当是时他尤是大宋疆守之臣,一意为大宋皇朝开疆拓土,戍边靖寇,而现下在回忆起当初的这段岁月的时候,他却已然成为西夏国相,权势地位甚至于身家性命,都与西夏王国紧紧相连,这等身份之上极度差异的转换,让任得敬在说起这段往事的时候,也不由得微微怔忡了半晌,这才摇头苦笑,接着说了下去。

党项人除了他们部族之中传说般的创世祖先之类的神话之外,至迟早在汉代之际,就已然活跃于这河陇之地,过着不知稼穑、草木记岁的日子,他们以部落划分单位,以姓氏作为部落的名称,形成了著名的党项八部,就这么一直在这河陇西洲之地生息繁衍了下来。

就如其余靠天吃饭,游离于中原王朝之外的游牧部族一般,在强汉盛唐之际,党项人也难免受到来自于华夏正统王朝的管束与覊糜,难免强势政权的欺凌与盘剥,是以在亲眼目睹了隋唐之盛,也亲自经历了五代十国那君无常君的乱世之后,几乎所有的党项人都觉得,只有建立起属于他们自己的政权,只有真正拥有一个只属于党项人的国度,他们才可能再不受到任何人的欺凌压迫,他们才可能真真正正有尊严地生活在这片大地之上,是以在西夏立国之初的那连番大战之中,无数党项男儿洒血断头,都都是殒身而无悔,就是因为在他们的心目之中,或多或少地都有着这样的一个梦。

然而现实较诸于美丽的梦幻而言,却总是显得尤为残酷,党项人还未来得及从独立建国的欣喜之中回过神来,就已经发现他们面临着的问题,实在要比他们想像之中,要更加多得多得多。

原本的党项一族,只是以游牧为生,靠天吃饭的部落,千余年来,惟以草木记岁,虽然有着他们交流的口头语言,却根本连文字都未曾拥有,而且党项各部之间,也都只是些松散的联盟关系,若非是自唐末以来,党项各部落的首领都被华夏王朝授予了节度使以下的各级官衔,由是总算是草创了上下之际的管理制度,不然西夏立国伊始,就要开始陷入那一团乱麻之中。

也幸亏当日里宋辽两国对峙不休,这河陇之地自古以来,从来都不属于辽邦所有,是以西夏立国,契丹辽人多半都是持有冷眼旁观之议,虽当日里辽兴宗曾提十万精兵略作试探,却从未曾有过以举国之力平灭西夏的意图,而原本这河陇之地的真正主人,那自居华夏正统的大宋皇朝,却正好在这个时候一意畏怯避战,也未曾兴兵来犯,这才让新兴的西夏王国得以喘过了一口气,在这西北边陲之地扎下了根来。

西夏开国之主李元昊,也算得上是一代雄杰,他草创西夏文字,订立西夏上下典章制度,兴水利,劝农桑,以中原王朝的样式为模板,欲以在这高天荒漠之间,打造出一个太平盛世,只可惜要实现这一理想,所需要的不仅仅是雄心大志与苦心经营,还要求天时地利,缺一不可,河西边洲之处,原本就缺乏真正适合耕作的膏腴之地,而党项人自古到今,都以游牧为生,要他们安心下来种地农耕,对于许多党项人来说,着实要比杀了他们还要难受,这么一来二去,也就形成了西夏王国长久以来的这种进退两难的局面。

实则以西夏的国力,着实难以与辽邦或大宋这样的大国对抗,辽邦自与大宋签订亶渊之盟后,便自开始渐渐沉溺于那南国的物富风华之中,再不曾生起多少妄动兵戈的兴头,倒也还算罢了,但那大宋皇朝,却是一直视这片河西之地为大宋国的疆土,自大宋太宗皇帝以下,无论是哪一代的天子官家,不管是贤与不肖,却也终归是未敢忘却有朝一日要收回这片河西故地,甚至于在自亶渊之盟以后,大宋朝堂上下都渐渐接受了光复幽燕已经成为一个永不可及的梦想之后,大宋皇朝就已经把更多的精力,都投放在了这西北边洲之地上面。

在这百余年间,大宋先后收降了青州、河湟一带的吐蕃部落,勒令他们一同掉转矛头,一同围歼西夏政权,如若不是大宋先后失却幽云十六州与河陇这两个最为重要的产马之地,以至于行军布阵不得不倚仗步军之力,从而导致大军推进之时,行动至为缓慢,让党项人的军队有机可乘的话,而大宋经过百余年来以文御武的消蚀,军队战力与将领指挥能力又已然退化到了一个令人发指的地步,否则只怕当年大宋那位意欲奋发有为的神宗皇帝陛下举五路大军伐宋的时候,西夏王国就早已经不复存在于天地之间了。

只是大宋国力毕竟富足到了一个跟西夏王国完全不同的档次,虽说大宋的军队组成以步军为主,只能据城坚守,难以急速推进,但大宋却耗得起那无数的人力与物力,在西北这一片高天荒漠之间据地筑城,依山建寨,硬生生地以一种滴水穿石般的进度,将西夏王国作战的战略阵地推进到了西夏的腹地之中,非但使得西夏王国版图日蹙,而且就这么被活生生地压缩在了大宋的沿线据点之内,战略要津尽入敌手,若非是女真金人因时而起,这个西北边陲的大夏王国被大宋就这么活生生地给困死,也只不过是个时间问题了。

任得敬背宋投夏,也差不多就是在那个时间点上,是以他对于当日里西夏国中的反应,也自是尽收眼底,让他直到现在想来,都还觉得很有几分无奈的,就是西夏党项贵族上下,对于这俨然已经没有了希望的明天,所抱持的态度居然完全是一种已经麻木之后的陌然以对,没有人去对此想些什么样的对策,也没有人觉得能够做出什么样的改变,来挽救这个大夏王朝。

任得敬可以理解党项人的那种心情,他们一旦已经体验过了自己当家作主的滋味,就绝不愿意再去寄人篱下,看人的脸色过活,然而以党项人的耕种知识,以河西之地的气候土壤等各方条件,如若未曾与中原王朝达成一定程度的妥协,如果不能够从这河西高原之上走出去,那么这西夏王国永远也就只能如今时今日这般处于半开化半野蛮的境地,甚至于在很大程度上,还更像是一个大的部落联盟,而更甚于像是一个真正的王国。

西夏王朝所面临的困局,很大程度上是天时物侯,乃至于历史环境所沉淀造成的,对于当是时的那些个西夏王国当家作主的人而言,根本也不知道应该如何选择,根本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应该何去何从,是以哪怕在面临着大宋皇朝的步步进逼的情况下面,他们也只能够坐而待毙,只是静静地等待着那最后的一战。

当日里莫说是西夏国中的那些党项贵族,就算是那女真人自己,只怕也没有想到他们这样一个刚刚自白山黑水之间走出来的野人部落,居然能够蹄踏天下,就这么在短短数载之间接连覆亡雄据天下百余年的辽、宋两大国,使得天下格局有了天翻地覆式的变化,也才算是给了西夏王国一个得以延续下来的机会。

任得敬入夏之时,正是差不多正在这个天下动荡的节骨眼上,当是时他身居西安州通判之职,正处于宋夏之间最前线的地方,对于二者之间的势力消长,最是清楚不过,虽说他当时身背灭门之恨,早已下定决心不惜弃土叛国,然则若不是心下也已经盘算清楚了这一番天下格局的异动,已然给边陲大夏带来了全新的契机,自然也绝不可能自陷死地,跑到一个气数已尽,只能够束手待毙的王国之中等死。

现在的女真大金,虽说自崛起以来这数十年间,兵锋所指,其势锐不可挡,非但尽有原先旧辽之地,甚至还虎据中原,将原先宋室手中的河南之地收入囊中,无论兵势国力,较诸原先宋辽两国都可谓是犹有过之,只是对于西夏一国来说,来自于这女真金人的威胁,却是从一开始就是远远地小于原先那个似乎一意偃武修文的中原大宋。

毕竟女真人就是一个刚刚从白山黑水之间走出来的野蛮部族,就算是当日里那位女真大金的开国太祖完颜阿骨打,原本也就只不过是被辽人的银牌天使欺迫过甚,才一怒之下愤而举兵罢了,却不料得就这么一路连战连胜,生生打出了一个大金帝国,只怕在开国称帝,坐上龙座之前,就连这位女真金国的太祖皇帝,也未必想到他真的能有这么一天。

可以说女真人得国的这一路之上如此顺风顺水,终至今时今日的女真大金得有如此规模,其间已经不知道充满了多少或许只能以“天数”来解释的侥幸了,以女真人原先那松散的部落联盟的模式,以他们原先那种管治一个丛林之间荒蛮部族的经验,要治理眼下这一片偌大的国土,已经足够让那些个女真贵族忙一个焦头烂额,只要女真国中执政之人不缺乏老成持重之辈,自是不会选择在这等根基未稳的时节急于扩张。

更何况,纵然女真国中少壮激进势力得势,亦或是立国日久,生出意欲混一宇内之心,那他们的首要目标,必然也是那还偏安于江南一隅的南国宋室,毕竟对于这些个自白山黑水之间刚刚走出来的女真金人来讲,那江南富庶之地,那十里芰荷的繁华宋室,才是他们一直以来心中念兹在兹,无日或忘的首要目标之一。而至于偏处于这西陲之地的西夏王国,基本却是属于跟女真金人同样的生活模式上面,除了那一片黄沙与高原之外,最多也就是那些女真人只怕早就已经看得厌烦了的牧马与牛羊,尤其是那些个着意扩张的女真新锐贵族,基本上都是些向往新奇与富庶的南国宋室那般物富风华的生活方式,而意欲与过往女真金人过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那种牧马放羊的苦日子一刀两断的人物,自然不可能对于这个还困守在那荒漠高原之间过着苦日子的西夏出多少的兴趣来。

更何况,当日里西夏虽对宋辽两国同时称臣,但相对于一直以来将西夏视为祖宗故地的大宋皇朝而言,那西夏历代国主却是不得不更偏向于辽国一点,虽说这里面也从来不缺乏国与国之间勾心斗角的种种阴谋与角力,但相对来说,西夏与辽国之间,都相互视对方为牵制宋国的一股重要力量,是以两国之间时而互通姻盟,若是严格说起来,两国皇室贵戚之间,也都算得上是半真半假的亲戚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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