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地说起来老赵头并不算老,今年五十一,也就比宝然爸大十二岁,在很多男人来说还正当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但他自嘲历经坎坷,看遍人间冷暖,一颗心已经是七老八十了。
老赵是陕西人,1945年参军,当时十六岁,年少有志,奔着抗日报国立功受奖出人头地的理想投了国民革命军。出生入死跟着部队奋战了几个月,仗着一股子机灵劲儿,熬到了抗战胜利也没变炮灰。还没等到戴着红花荣归故里,国共战争爆发了,在上峰的命令下调转枪口对上了曾经并肩抗日的解放军。
本来想着,当小兵嘛,大字不识一个,跟着长官的号令走就是,可在有一次清点战场,在对方阵亡的士兵里发现了自小一起玩大的同村大哥后,老赵终于受不了了,偷偷当了逃兵。运气太背,还没等摸见家门的影子,又被流窜的土匪给裹挟了去。每日里看着土匪们烧杀掳掠,天性未泯的老赵备受折磨,在一次被国民党军围剿时非常痛快地缴枪投降。因态度良好,也没什么大的劣迹,被编入了新兵连,还是不准回家,随部队一路辗转直进了新疆。
老赵说:“你们都还年轻不知道,当时新疆那个乱啊!国民军,民族军,土匪,还有苏联人,英国人,乱哄哄的,嘿!咱是搞不懂!还好没多久,陶峙岳司令通电起义了,解放军来了,新疆和平解放了。那时候我就想,这下总可以回家了吧?没有!我们这一改编,又成了解放军打土匪去了!唉,你们说我这一辈子,到底算是个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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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对这些打打杀杀的没兴趣,再加上颠簸一天的疲劳,早已睡得深沉。
江宝然白天在妈妈怀里睡饱了,这会儿倒是精神得很,黑暗中听得那叫一个兴致盎然。要知道前世里江宝然虽也算是生活刻板规律的半宅女一枚,但那时报纸书刊杂志网luo的,那精神文明可不是一般的丰富多彩。重生的这一年来,仅仅靠偷偷摸摸的几本“毛选”过日子,脑子里满是路线,人也快变成主义了。好容易遇到这么精彩的说书讲古,岂能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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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年,老赵轻描淡写地只说是解放后又当了两年兵,身体不好就转了军垦。山东大叔不乐意:“啥身体不好,老哥你身体棒着呢!不就是那次遇见土匪帮那个什么干部挡了枪子儿,把腿给废了?要我说你当初就不该管他!啥破干部,球事儿不懂,天天就知道溜沟子拍马屁,子弹都没见过呢吧就想过来混军功!结果呢?几个丧家犬似的流匪就把他给吓得软了筋儿,枪都不会拔了!要轮到是我,就让土匪把他给废了!这种人那是少一个是一个,天下太平!”
老赵不置可否,“嗞溜”嘬了口酒淡然道:“战场上嘛,在一块儿就是兄弟,哪儿能管了什么该不该的,能拉一把是一把,谁不都是打新兵那会儿过来的!”
山东大叔愤然道:“那也得看人!你把他当兄弟,他有拿你当兄弟待过吗?整个儿一忘恩负义的白眼儿狼!”说着对宝然爸和河南小伙说:“你们是没见过那家伙有多不要脸!赵老哥拿命救下他一条小命来,他倒好,趁我们送老赵去疗伤,两嘴皮上下一嗑,大包大揽,报到上面去成了他指挥英明消灭了土匪!嗨!就因为那家伙出身好,来自革命老区,会划拉两笔字,上面还都爱听他的!我们再说啥都没用!”
说完顿了一下,对宝然爸说:“小江别多心,老哥我是粗人,说话不过脑子。我不是说文化人不好,像你这种笔杆子硬腰杆子也挺的,那就是让人服气。那家伙算什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宝然爸轻声笑笑:“没事儿大哥,知道你不是说我。大哥很讨厌那个……那个什么干部嘛!”
山东大叔毫不掩饰地肯定道:“当然!关键是那家伙他就不会干人事儿!那次老赵都没计较,我们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可你们猜后来怎么着?那家伙不说心虚,反而还怀恨在心,特殊时期那几年趁了势竟然想把我们都给整趴下!我家三代贫农,他没处下手,就非说老赵是反革命土匪,是国民党特务,领着人把老赵家连抄带砸,还把人吊起来打,那是想把人往死里整啊!要不是邻居偷偷给报了信儿,我们几个老哥们把老赵给硬抢出来,老赵这几年战乱都挺了下来的一条命,就交代在这么个王八蛋的手上了,冤不冤的慌啊!”
老赵怅然叹口气:“我这只手,就是那时候给废掉的。冤不冤的,我也说不好。要说呢,国民党啊土匪啊,我也的确都当过,人家也算说的没错。就可惜了我那老伴儿,其实是被我连累了,跟着我也没过上几天好日子……”<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