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呼
身心之舒畅使得久板由纪不禁发出了声息。
肩膀以下浸在白浊舒适的热水里,头倚外缘的岩石,薄桃色染绢般的晚霞风光尽收眼底。
濑田是江户盛世以来便广受旅人青睐、历史悠久的驻足之地,位置就坐落在通往二子玉川的长坡道的途中。不仅自古流传下来的武藏野自然风貌保存得十分良好,而且水温适宜的温泉一如石缝流出的清水般,从杂树林环绕下的岩场泉涌而出。
悠闲地浸泡在被巨型岩石围绕的天然露天温泉,耳听在橡树的树梢上啼叫的雏鸟声。视线往前方望去,可以一览位在热水雾气另一头的多摩川沿岸的低地。若是天气晴朗,甚至还能远眺富士山,只可惜现在天空蒙上一层朦胧的春霞。
由纪面露迷濛的表情眼望武藏野的夕景,将白皙的四肢彻底在热水里伸直,再次把头倚在后面的岩石上。
轻轻合起双眼,原本僵硬的身子在热水中逐渐放松了下来。微温的五月风拂过**的头发,由纪宛若睡梦中的*童般放下了警戒的表情,尽情享受温泉。
今天是离开调布新町远行的第三天。
在新宿、涩谷各地收集完物资,现在一帆风顺地抵达了濑田。今晚将在此地扎营夜宿,明天早上出发返回调布新町。这趟旅行还算成果丰硕。
旅途来到这里,即便是由纪也感到疲惫了。
旧都市地带的怪物的数量明显增加了。虽然有对栖息在交易通路沿线的怪物进行驱逐,可是少有人迹的都市地带说是成了怪物的巢穴也不为过。那些同是基因异常的怪物互相残杀攫食,龙蛇杂处,彻底适应了环境。
尽管那些怪物都被由纪击退,但平日涵养的气也消耗殆尽了。
都怪第一天对怪物牛使用了气弹,后来也留下了后遗症。由于那一击几乎耗费了体内八成的气,因此剩下的气只够用在跳跃和防御上。
我一定得学会控制气弹才行。
那就是现在由纪的课题。
要控制气弹,亦即气的发射威力,是一项艰难的技术。面对小规模的对手仅使用体内一成的气,面对中规模的对手则是以全体的三成应付,由纪现在还无法操控得如此得心应手。
目前由纪能办到的就只有将在蓄气时间内所激发出来的气朝着对手全部射出。所以一个人手的话,甚至会在打出第一击的时候就消耗掉所有的气。在这方面,由纪本身十分明白自己还有待磨练。
泡在温泉的同时,由纪让锐利且细致的吸气通过气管往肺部输送。
透过脉博的作用,吸气先是绕行过身体的四个末端部亦即气街,紧接着被送往肚脐附近一个名为上气海的集积处,在那里被精练成名为气的无形能量。
虽然可以在能量练成的同时即地释放,但一般都会被贮藏在俗称丹田的下气海。平日一有机会就脚踏实地累积蓄气,以便在碰上状况的时候释放是基本功夫。
呼吸器系特进种能比一般的练气能手用更短的时间精制气,贮藏量也多达常人的数十倍之谱。像由纪这般实力的特进种,只需要吸气两个小时左右,就能贮藏到一口气跳到三层楼建筑屋顶高度的气。
由纪轻轻噘起嘴,不停重复又细又长的吸气动作,放胆让身体躺在乳白色的温泉里,如同蜡像般动也不动。
腰际到胸部的曲线一如弦乐器般柔顺平滑。钻过树梢斜洒而下的阳光映在水面、往四方飞射,漂浮不定的四肢在光线斑驳的乱反射中,看起来就形同残雪似地醒目。
假若把知名雕刻家的作品抛进温泉里的话,或许就能如法炮制出这幅情境来吧。即使风在温泉的水面上吹起了涟漪,由纪的身体还是有如人工制造似地纹风不动。由纪就这么以毫无防备之姿,默默地练气、积蓄。
你在睡午觉吗?
在过了三十分钟左右之后,一旁突然传来攀谈的声音。
由纪微微将眼睛睁成一线,只见坐在露天温泉边的一之谷将小腿泡在水里露出微笑。
不好意思,我一个人独占温泉这么久。
没关系啦。你一定很累吧,好好休息。
一之谷将肩膀以下泡进温泉里后,不禁发出了和刚才的由纪一样的声音。由纪停止贮藏气,将打直的脚收回环抱在胸前。
虽然不足以用来射出气弹,不过从这里到调布新町,只要一路沿着多摩川的堤防往上游前进,撞见怪物的机会倒也不多,况且大部分的对手都只需仰赖剑术就能击退。由纪判断只需蓄足最低限量的气便足以使用。
由纪,你身材好好喔。
一之谷用玩闹似的眼神,上下打量由纪一丝不挂的身体。这个人虽然才二十七岁,精神面却完全是个大婶。个性一板一眼的由纪最不擅长应付这种时候。
请停止你的视线,总觉得有点猥亵。
才不猥亵呢。所谓的猥亵指的是像这样!
等、等一下,一之谷小姐,你干啊!
嘿嘿嘿,又不会少块肉、又不会少块肉。
呀!
束手无策的由纪罕见地张嘴发出了悲鸣。
女生那边好像挺好玩的耶,喂。
从一之谷发威的露天温泉走一小段下坡路,另有一座温泉。这座温泉同样是由地下涌出的热水在天然岩场积蓄成形,面红耳赤的玉正与财前、式岛一起入浴。
相较之下这边是怎么回事,简直杀气腾腾哪。
听到玉的埋怨,脸红得像水煮章鱼的财前答道:
你是说我们也要像那样吵吵闹闹的吗?
不,抱歉,是我不对。不必吵吵闹闹。
式岛目不转睛地盯着玉的侧脸开口说了:
话说回来,玉哥,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只要不是复杂的问题就OK。
玉哥,你之后会继续当久坂小姐的奴隶吗?
式岛顿了好一下子才将这问题问出口。现场安静得可以听见远方的鸟啼声。
经过漫长的沉默,玉缓缓地把脸埋进热水中噗噜噜地喷出气泡后,抬起无可奈何的脸面向式岛。
你觉得呢?
啥?
我说,你觉得那只母金刚会是默默放我逃走的那种人吗?
母、母金刚?
就是那家伙啊,那个自大低能女。
式岛察觉玉十分固执地拒绝用名字称呼由纪。他在心里默想这人的坚持真是莫名其妙,接着回答:
你是说久坂小姐吗?我也不太晓得耶,应该不太可能会放你走吧。因为玉哥在的话对镇来说是件好事,我想她应该会不惜侵犯人权也要禁锢你吧。
开什么玩笑。难道为了你们的镇上,我的心情就不用顾虑了吗!
毕竟久坂小姐是赌命在守护调布新町的,所以她应该会以镇的安危为第一优先考量才是。与其说她不顾虑其他事情,应该说没有余力顾及吧。
玉又把脸埋进热水里噗噜噜地吐出气泡,然后扬起头说:
真搞不懂她干嘛拼命到那种地步。她是有欠调布新町钱吗?
玉不经意的一间令财前跟式岛面面相觑,默想了一会儿后,把自己所知的事告诉了他。
久扳小姐是五年前从关西逃来的。她身负重伤倒在镇的入口处,要是町长当时把她驱逐出去,她应该是活不下来的。我想正是因为我们镇上有恩于她,久坂小姐才会这么努力想为调布新町付出吧。
话说到此,式岛一如征询意见似地看了财前的脸。财前默默点头,代替式岛接着往下说:
玉哥,你知道姬路移民地吗?
啊?我知道。
那是目前日本数一数二的大规模共同体。
据传闻,居民的数目有五万和十万两种说法。以丰富的资金为后盾,拥有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常备军,而且有着士兵数量相同的官僚;对于培育年轻研究者的态度也相当积极,大力推动失传技术的重现和各领域工业的复苏。此外,对周边势力也显示出旺盛的领土扩张意欲。市长涩泽美歌子正是被众人传为在西征之际杀死了雾崎桐人的女杰。
久坂小姐好像是姬路殖民团在寻找的对象。
哦?
详情我也不甚清楚,但是可以肯定五年前姬路曾派了追兵来抓久坂小姐。
沉默又再次降临。玉用目瞪口呆的表情,注视了财前那张没什么显著特征的脸孔好一会儿之后,又继续追问了下文。
所以说,万一我们调布新町藏匿久坂小姐的事情被姬路察觉的话,有可能会演变成棘手的问题。没处理好的话,他们会不惜派遣军团也要夺回久坂也说不定。虽然久坂小姐的存在对镇上而言是种危险,可是也多亏她,我们镇才能发展至今。总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交代得清楚的,嗯。
财前压低嗓门嘀咕道。
玉可以理解财前所说的。毕竟有由纪一个人在,效果就跟一百人的常备军团一样,所以调布新町甘愿冒着被姬路盯上的风险,也要选择利用优秀特进种的力量维持战斗力,以求提升目前的生活。
嗯哦是这样啊。原来如此。难怪那个狂妄女才会像奴隶一样那么努力工作,因为她无处可去了。
玉哥,你这话说得有点太过分了。
我没有说错吧。不过,嗯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呀。
玉的脑海里浮现了由纪那张死板的表情,别说露出笑脸了,甚至连微笑都没见过。或许就是复杂又沉重的过去夺走了她的笑容吧。
不知道她笑起来会是怎样的感觉呢?
脑中忽然闪过这样的念头,玉回过神用力摇了摇头。
不管她有过啥遭遇,都跟我无关。
玉重新打起精神,巩固这个心情。
哪天有可能会被牵扯进麻烦的事端里,我一定要抢先第一个逃走。反正穴手绝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还是早点抢走哨子逃之夭夭。
玉在心中喃喃默念这一阵子一恍神差点就忘得一干二净的目标。只要拿到哨子,调布新町后来会变怎样才不关自己的事。反正离开这里另寻一个能随心所欲生活的好地方就得了。
在脑中附和自己打定的主意后,玉离开温泉,穿上衣服,往停在玉川路上的两部顶篷马车折回。
太阳就快下山了,坡道下面是两个月前,他和由纪偶遇的二子玉川废墟。
披着一层绿色草木的破碎街道,横倒在生锈不动的车阵上的电线杆,一如梳针参差不齐的梳子般的排排建筑物,这些全都默默无语地耸立在薄桃色的天空下。绿意比一个月前的当时更加浓郁,柏油路面的裂痕有一片片黄色的蒲公英丛生。
随着春意渐深,镇上各地开满了鲜花。油菜花黄色的花瓣从建筑物和路缘的底部冒出头,那些花儿和暮色渐深的天空,替死气沉沉的街上增添了一抹不可思议的色彩。
停在坡道途中的马车的顶篷也染成r跟天空样的颜色。
货物架上满载了这回马车队所收集得来的物资。除了衣服、布料、餐具和油等生活用品之外,还有笔记本、铅笔文具和各类书籍,甚至还有小孩子的玩具以及女性生活用品。
布料尤其被视为珍宝。在此地收集到的布将经过镇上的裁缝师加工再提供给居民。由纪身穿的制服正是这一类的供给品。以调布新町的规模,应该有能力自行在共同体内生产布料,不过现阶段还是收集过去的遗物比较有效率。
至于另一项贵重品则是油。纵使因为年代过于久远不适合拿来作为食用,但在照明的用途上需求量还是很大。一旦少了灯火,夜晚便成了不见五指的黑暗。全家共享晚餐的天伦之乐和睡前读书全都是建立在灯光的贡献上。也因为油如此重要,共同体固然有自行收集兽脂和菜籽油的习惯,但目前所使用的油绝大部分还是仰赖过去的成品。
玉仔细窥察货物架,心里打着歪主意。
只要哨子拿到手,我就可以吞占这些东西逃走了呢。
如果把这些战利品拿去市场拍卖掉,想过好一阵子逍遥的日子不是问题。反正这一个月我饱受了这么多压榨,拿这一点报酬是应该的吧。
要偷吗?
玉自言自语道。
偷了又有何不可?
冷不防有旁人跟自己说话,玉吓得打直背部,转头回望身后。
一个不知不觉间靠近的陌生青年正坐在路肩上面露着贼笑。
要偷就偷吧,玉。
那个声音给人一种纠缠不清的感觉,十分不讨喜。青年的脸上浮现着掺杂了慈悲、嘲笑、与怜悯,是玉这辈子稀少见过的表情。
而且玉认得他身穿的军服是属于哪个势力的。
上下半身皆统一为白色,用黑皮革的腰带系住腰部,围在脖子上的外套则是鲜血般的绯色这无疑是姬路移民地常备兵的军装。
玉顿悟有异常状态发生了。
然而心中的困惑在短暂的瞬间便消失不见。
正因为是处于这种非常状态,过去历经的无数生死关头的经验告诉玉得保持镇定。玉向青年回以浅笑,泰然自若地丢了一个问题:
你是谁?
那口气就宛如在聊天气的话题般无心。
姬路移民地第三大队队长,鸟边野米盖尔。
玉用讪笑敷衍鸟边野的自我介绍,貌似不耐烦地伸手搔了搔自己的后脑勺,同时在脑中咀嚼这个事态进而理解。
简单地说就是那个吗?你一路追踪狂妄低能女追到这里,待会儿就要去抓她了是吧?
你应该不至于会笨到扯我后腿吧?被注射病毒,每天遭那个啥狂妄低能女当奴隶使唤的玉?
看来对方早已把自己的底细调查得一清二楚了,连名字和现状对方全都了若指掌。这行事的手段真的太有姬路移民地的风格了。玉用鼻子一笑置之后将头别往一旁,一瞬间便嗅出这个状况下自己所能贪图的利益,因此他用比平时更为低沉的音色开始了交涉。
啊啊,我怎么会扯你后腿?反倒想张开双臂欢迎你咧。
太好了。跟调查结果一样,你果然是这种人呢。
我想要的是那女人的哨子。你如果肯把哨子让给我,要我帮忙你也行。
像你这种以私欲为行动第一优先的人最值得信赖了。你不扯我后腿,哨子当然可以让给你。尽管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吧,我军不会干涉你的动向。
谢啦。那你快点去把他们抓起来吧,我在这里等你。
很遗憾,他们早就落在我的手中了。
鸟边野米盖尔将视线投向温泉所在的杂木林方向。
枝叶发出了沙沙的嘈杂声响。
好几道红铅色的光芒浮现在昏暗的树荫之中。玉认得那眼睛的光色。
镰鸟吗?
嗯?你不是关东人吗,怎么知道镰鸟?
那本来是关东制造出来的古利鲁吧。三十年前和神追军一起流传到关西,就在那里大量繁衍了。只不过姬路的傻瓜们好像一直以为是自己制造出来的呢。
鸟边野的嘴扭成了ㄟ字状。经这么一说,鸟边野才想起以前有听过移民地的生命科学研究者提过类似的话。玉的博学多闻倒是教人意外。
镰鸟泛绿色的脚赫然从树荫下冒出踩在路上,一头、两头、三头相貌异样的怪物一头接着一头现身于晚霞中。包覆全身的绿色外皮,长在胸膛上的两把镰刀,身着山羊色军服的骑兵们从鞍上驾驭着系在青铜色鸟喙的缰绳。为数有二十头以上。
不仅如此,坡道上下两方各有成群的步兵涌现。五十名左右的士兵手持铁矛,以整齐划一的二列纵阵队形朝这里行进而来。从那有条不紊的步伐来看,一眼就能断定他们都是专业的士兵。
看样子温泉早就被包围得滴水不漏。
玉由衷感到佩服。即便我方太过粗心大意,但对方带着镰鸟行动竟然还能一声不响到这种地步,着实教人惊叹。
你们是什么时候包围的?我完全没有发现呢。
等猎物出现了才慢吞吞地包围是很难不被发现的。所以早在你们抵达前我军就完成了布署。
似乎连商队的行程都泄了底的样子。或许是镇上有人被钱收买,把情报走漏了出去也说不定。
不过你们也太让人傻眼了,好歹堂堂正正一点嘛。
不好意思,毕竟失败是绝对无法允许的。不过你坚持的话,接下来就打一场堂堂正正的战争给你瞧瞧吧。
你们打算攻击调布新町?
那个镇总共有四个特进种。当中的两人,真冈牛丸和羽染静到奥多摩去了,久坂由纪落到我军的手中。虽然还有一个名叫斋藤准平的弓手镇守,不过单凭一个肌肉纤维特进种不可能是我们的对手的。把握这个机会的话,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挣得位在关东的属地,只有蠢货才会眼睁睁放走这个机会。
那样也叫堂堂正正?
你高兴怎么叫是你的自由。姑且不提那些了,主宾似乎到场了呢。
一个身材臃肿骑乘着体型格外巨大的镰鸟的巨汉从杂木林中现身了。
那头镰鸟尽管拥有一双粗壮的脚,依旧感觉载得很吃力,显得摇摇晃晃。由纪身体被粗绳捆绑住,整个人看起来就像要被那团从特制了服凸出来的大肚腩给吞掉一样,被安排骑乘在那个臃肿躯体的前面,并且朝着鸟边野目露凶光。
托您的福,轻松完成了任务。她似乎早把气给消耗殆尽了。
把由纪搂在脂肪里,臃肿巨汉用快活的声音向鸟边野报告。
鸟边野满足地颔首,凝望上半身被缠了好几圈绳子的由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