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七
七
玉醒来一睁开眼,看到朝阳从残破的格子门洒落而下。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久坂家的起居室。
咕呜
玉发出呻吟移开身上的毛毯,坐起上半身伸了个懒腰。
玉顶着睡眼惺忪的脸,茫然地盯着隔在缘廊和起居室中间的白色格子门好一会儿。门上的格子纸破得乱七八糟,有的地方连框架都折断了。
为什么自己会睡在这里?玉如此自问,终于想起昨晚跟一批人在这里饮酒作乐。还记得好像除了士兵以外,连役场的人员、开店的商人、平常碰不到面的农家也全都群聚一堂,大家一起举办了一场热闹滚滚的酒会。场地现在之所以会收拾得这么干净,肯定是理绪在大家打道回府之后辛勤地打扫的关系吧。
喉咙好渴。印象中好像被灌了许多酒,但是想不太起来确切的情况。不知怎地全身关节酸痛。身上的T恤有些汗臭,还多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破洞。
头好痛。
玉嘀嘀咕咕地打开格子门,在缘廊穿上草鞋来到中庭,用储存在桶中备用的清水洗脸漱口。感觉自己仿佛久坂家的一分子,已经很熟悉这栋房子了。
抬头一看是晴朗的天空。太阳还没完全爬上高点,天空的颜色却非常蔚蓝。虽然现在已八月下旬,迈入夏天的尾声,但天气依旧酷热,蝉鸣也丝毫没有衰退的迹象。
正当玉把脖子弄得叩叩作响,用力挥动着手脚做体操时,一旁有个没好气的声音叫住了自己。
早啊,笨蛋。
身穿浅黄色睡衣的由纪,嘴里咬着一把牙刷,手拿漱口杯,用冷冷的眼神看着玉。
劈头就骂人的笨蛋是怎样啊。
由纪用杯子舀了桶里的水开始刷牙,摆明把玉挤到一旁。她的眼神还显得有些迷糊。
泥汪挤了吗?
不要一边刷牙一边说话。
奔~滩。奔~滩。
我大概猜得出你在说什么东西,可是拜托你不要再边刷牙边说话了。
由纪呸的一声把漱口过的水吐在地上,用袖子擦干嘴巴。她用冷漠的表情看着玉。
昨晚你在居民面前做了些什么,你都不记得了吗?
一点都不记得。
你模仿了《少林寺木人巷》这部电影里的木人一整晚。
啥?
听说那好像是前文明时期流行过的电影,在场没半个人知道那是什么。而你却一整晚一整晚一整~~~晚都在用力摆动手脚模仿那个木人的动作。
咦,真的假的?我有吗?
明明一点都不好玩,你却自己一个人笑得要死。后来还一边模仿木人一边攻击阿牛,又是掀桌、又是打破格子门、又是踢倒雪洞,闹得天翻地覆。原本一场严肃的出阵前践行会,因为你传染了你的愚蠢给别人,结果变成单纯的发酒疯会。
心急的玉想破了脑袋,勉强挖掘到昨晚记忆的碎片,赫然想了起来。
由纪说得确实没错。也不顾其他人脸都臭毙了,我还兀自一个人捧腹大笑,自以为是本人在胡闹。
一想起昨晚的事,玉的双颊立即变得红通通的,丢脸得好想一死了之算了。
呜哇我想起来了,呜哇呜哇好想死啊
嗯。因为真的太丢人现眼了,所以我只好在你的心窝打入了好几次练气。要在不致死的前提下让人失去意识真的很难,还不快跟我道谢。
哦哦,真是谢谢你了。这样啊,原来我不是喝到烂醉睡着,只是失去意识而已吗?你搞屁啊你!
少啰嗦,吵死了!要怪就怪你自己不好。
要是失手的话,结果就不只是失去意识而已吧!
失手的话五脏六腑老早就爆炸了啦,是说爆炸了你应该也死不了。
虽然死不了可是大有关系!会痛的伤我还是会痛的好不好!
就在两人感情很好地拌嘴时,后头响起了用勺子敲打锅面的铿锵声。
回头一肴,发现穿了围裙的理绪站在缘廊上。看来早餐似乎准备好了。玉把来到嘴边的牢骚收了回去,继续板着一长臭脸跨上缘廊,在起居室的矮桌前坐了下来。至于由纪则返回自己的卧房换衣服。
哦哦,真棒。这是庆祝我们出阵吗?菜色也太豪华了吧。
煎蛋、盐烤溪鱼、麦饭、炖马铃薯。看到理绪满桌的心意,玉的脸上绽开了喜悦的笑容。
脱下围裙的理绪在榻榻米坐下,难得面露紧绷的表情直盯着玉。
玉大概知道理绪想表达的意思。
不用担心。大家会一起回来的。
玉一如既往地露出轻佻的笑容,同时一手粗鲁地摸着理绪的头。
理绪哭丧着一张脸,一边被玉摸着头,一边在笔记本上仓促写道:
要保护由纪喔。
看了上头的文字,玉先是一声嗤笑,然后川打趣的口吻回答道:
有什么好保护的,她不会有事的,这家伙是被杀也死不了的类型耶。
理绪紧闭双唇,眼珠子向上翻转,露出不满的眼神盯着玉。
拗不过那双纯洁无垢的眼睛,玉只得认真回答。玉唉的一声叹了口气,把嘴巴凑到理绪的耳边小声地咬耳朵。
我知道了啦,包在我身上吧。
脸就近在眼前的理绪转过头,向下露出盈盈微笑。玉则回了个苦笑。
快把那张笔记丢掉啦。不要被由纪看到,不然她铁定又会大闹一番。
理绪认真地点头答应后,把笔记纸撕下来,塞到了自己的裙子口袋里。
恰巧这时纸门打开,换好军服的由纪走进起居室。她所著的军服是夏季专用,浅褐色的裤子搭白色长袖上衣,与深蓝领带搭配而成。
哦,好丰盛的一餐。理绪,你下了番苦功喔。
在矮桌前常堂盘起双腿,由纪立刻双手合十说我要开动了,伸出筷子去夹炖马铃薯。
嗯?有什么事吗?
由纪嘴里嚼着马铃薯,一脸狐疑地回看了脸上挂着嘻笑的理绪和玉。
没事。
面露贼笑的玉也开始享用早餐。
你们在笑什么?是不是又在胡扯些什么无聊的鬼话了。
算是吧。呜哇,这鱼也太好吃了。煎蛋超顺口的。
嗯,很好吃。理绪,你煮得很美味喔。
还可以添饭唷。
我要再一碗。
我也要再一碗。
理绪笑盈盈地接下了两人递来的饭碗。
整理完用餐后的矮桌,玉心满意足地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后说道:
要出发了吗?
由纪也站起身打量玉的穿着。
你去换个军服啦。今天不可以穿T恤。上次不是有分配给你吗?
好啦好啦,衣服我放在长屋那边。是在河滨集he对吧,我换好就过去。
好,走吧。
玉和由纪一同前往玄关,理绪跟在两人的身后。两人在玄关穿好鞋子,同过头面向理绪。理绪双手环在由纪的腰后,用力抱住了她。由纪温柔地摩娑着她的头发。
不用担心,我会平安回来的。
理绪抬头看着由纪,眼眶红了。
由纪面露微笑,弯下腰,手环向理绪的背后紧紧地抱住了她。
两个人默默不语地抱在一起。尽管由纪和理绪并没有血缘关系,却情同真正的姊妹。
玉蹑手蹑脚地到玄关外面等待由纪出来。过了半晌,穿上了草鞋的理绪跑到外头,向玉张开了双臂。
玉一手将理绪扛到了自己的肩上,理绪则用双手搂住玉的脖子。
我很期待你亲手做的美味晚餐喔。等我回来时,肚子应该早已经饿扁啦。
理绪搂着脖子的手变得更用力了,然后把脸靠上玉的头发耳鬓厮磨。玉用手拍了拍理绪的背,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那娇小的身躯放回地上。剑带上悬挂了西洋剑的由纪也走出玄关,把手放在理绪的肩膀。
麻烦你看家了。如果有万一,你要跟其他人一起逃到运动竞技场避难喔。
理绪绷紧了脸颔首答应由纪的叮咛。
接着由纪转头面向玉。
我有话跟你说,一起走吧。
是是是。
向理绪频频挥手告别离开久坂家后,玉和由纪相偕穿过了树丛,往多摩川的堤防前进。
在东边地平线上空不远处的太阳,把河川染成了黄铜色。膨胀的朵朵浮云在深蓝色的青空上刻出了一道又一道亮眼的白。堤防的斜坡被成片怀着朝露的水润青草淹没,群生在河滨的油菜花和红花,把清一色绿的地毯上点缀了黄橙两色的彩霞。
两人背对着八月的太阳,踩着自己的影子走在堤防上,一路朝上游前进。
好热啊。
由纪向拉动T恤的领口频频煽风的玉面露严tht。
今天的战争,你有认真迎战的打算吗?
听到这问题,玉搔头思考了一会儿,随即咧嘴一笑。
不怎么有。
是吗?我想也是。
拿多少钱做多少事啦。不过我毕竟是佣兵,不会用尽全力喔。不要对我期待太大。
啊啊,我本来就对你不抱啥希望了。可是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嗯?
接下来我说的事情你不要告诉任何人,这是我的请求。这件事只能拜托你这个佣兵了。
我先听你怎么说,听完再决定怎么回答。
嗯,就是,那个如果万一,我们败给了白河的话
万一这个假设也怪怪的,打败战的可能性本来就比较高了。
是吗?
没错。就我听到的消息,双方战力的差距似乎很大的样子。是说,战争这种东西也很难讲啦,不过人多的那方往往占优势倒是真的。然后呢,打输的话要怎样?
如果打输,你也可以不用战斗了,到时可以拜托你回町里救理绪吗?如果你肯答应带她到一个安全的地点,可以的话顺便照顾她到长大成人我会很欣慰的。
我知道这是很冒失的要求。但是理绪跟你很亲,你也不讨厌理绪对吧?所以
我才不干。
为什么?你若想要收取报酬,我可以给你我的私房钱。我房间的神龛后面藏有差不多二千丁。你就拿
调布输掉的话留再多丁有什么屁用!那种货币你还是早早拿去换成沙金之类的东西吧。
可是应该可以派上用场
我才不想要什么报酬。拜托你不要把那种责任赖在我的身上,你自己回来保护她不就好了?
问题是为调布新町战斗到死是我的义务,我不可能因为吃了败仗就半途溜回来。
那是啥鬼歪理?不就是你自己想耍帅而已吗?那叫伪善好吗?伪善!
可是
少啰哩啰嗦的,你不要再跟我废话了。逃走又没有关系。逃命就对了,抛开责任的包袱逃命到断气为止。
这种事我哪做得出来!
为什么不,理绪不是很重要吗?既然如此,那就抛下你那一文不值的尊严去保护理绪啊!
不对,不是只有理绪。我希望能救调布所有的人,所以我要奋战到力量用尽那一刻
既然如此那你就别想什么打输的问题,一旦输了就没戏唱了。败战后敌人将夺走一切。无论是理绪、调布的人、你的性命还有你的私房钱,这座市町拥有的一切都会被敌人连根拔走。所以一旦输了便万事休矣。如果不想失去你的宝物,那么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不分对方为人好坏全都格杀勿论,把敌人狠狠踩在脚下让他们再也站不起来才是唯一的方法。要是手下留情,一定会遭到反击,但彻底击溃的话就不怕反击了。不希望自己的东西被夺走,那就夺走对方的东西。不想看到自己珍爱的人被杀害,那就屠杀对方所有人,这就是规矩。一条非常单纯,但也非常残忍无道的规矩。你若没有这个自觉,是不可能打赢这场仗的。
玉滔滔不绝地如此训斥道。难得玉也会有这种真情流露的时候,由纪有些被他的气势所震慑而把话吞了回去。玉倏然发现自己竟不由自主地认真起来,有些不好意思似地搔了搔后脑勺,然后瞪了由纪一眼。
今天这场战争的关键,就操在你的手上。你心里有数吗?
想保护这座市町就别手下留情,能杀多少人是多少人。对方可不像你这么仁慈。你以前有杀过人吗?
啊啊,我杀过不少人。我早就是杀人凶手了,对杀人这件事不会犹豫。
那有参与过像今天这种的大型战役吗?
没有。顶多只有参加过扫除盗贼团这种人数在几十人上下的抗争。规模超越千人以上的战争这是头一回。
你不要搞错击发气弹的时机,不可以把气弹浪费在小喽啰身上,要留在攻击敌人的主力上。切记,你拥有扭转战局的力量。
由纪只是绷着僵硬的表情默默地看着玉。
雾崎桐人。
那是玉在很久以前舍弃的本名。那个名字霎时掠过了由纪的脑海。
玉态度冷淡地从由纪的视线前别开了脸,两只手穴在牛仔裤后面的口袋里,把由纪晾在原地,自己一个人呕气地沿着堤防向前走。
玉的背影传来了一股莫名空虚的感觉。
由纪以前曾在别的地方看过和玉相似的背影。她稍微想了一下地点,烙印在脑海深处的景色赫然苏醒。
那是自己还叫薰这个名字的十二岁冬天我手拉朔夜的缰绳,拼了命地追赶的那个背影。
迎风飘扬的绯色斗篷,和雪原融为一体的白色军服,喷出紫色火焰的王剑帖拉托玛。骑乘着垂老的座狼,使姬路全军忘情咆哮的永恒少女
没错。玉的背影跟当时的美歌子十分相像。这么说来,玉和美歌子的同样都是神追出身。西征时也是两人一起参加。然后在加古川时,桐人也就是玉,遭到美歌子的袭击结束了一生理论上是如此。
有关西征的事情,由纪不想过问,因为当事人明显不想谈起那段往事,而且由纪认为挖人家过去的**是一种很不道德的行为。说不定玉跟美歌子本来是一对情侣,只是因为有不得已的苦衷才演出这段互相残杀的戏码像这样的臆测根本不胜枚举,不过都只是一些不入流的猜测罢了。由纪也不喜欢自己的过去被别人挖出来,因此她决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过去的事绝不过问。由纪眼中只有现在的玉。
玉的背影在堤防逐渐远去。
由纪的胸口莫名涌出一股温暖的感觉。
玉应该是真的很不愿再被牵扯进这么麻烦的纷争里了,然而他却难得认真地给了由纪建议。明明想避开世人耳目,却对周遭的人放不下心。他话固然说得冷漠,可是也是不想看到调布新町吃败仗,才用那种方式予以诚恳的忠告。
他还真是个好人。
一阵风从两人之间吹拂而过。堤防斜坡上的野花迎风弯腰,浓郁的夏草芬芳向四处散布了开来,湛蓝的多摩川水面被风吹得泛起阵阵的涟漪。
由纪的心中有某个东西动了。
由纪的一双长腿向前跨出,向玉的方向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