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思豪持剑向河,无声而立,对他的话恍若未闻。
郭书荣华道:“燕老剑客此行,确实令人寒心,但江湖的规矩,他们向来只对江湖人守,咱们也不能求全责备了。如今夫人在他们手中,又带着身子,大有投鼠之忌,解救起来宜缓不宜急。按对方的说法,他们对夫人是解救而非加害,侯爷一时也不必太过担心。”
常思豪微侧过身来:“督公倒很会安慰人。”
郭书荣华将头略低:“侯爷这是见责了,荣华失职,罪过不浅。”
常思豪道:“督公切莫如此。事发突然,督公能在这合家团圆之夜不辞辛劳,亲统大军前来营救内子,在下心里只有感激,怎会见责呢?”一边说着,一边扬起手来,侧过剑锋来瞧。
郭书荣华表过谢意,见火光下随着剑体偏移,有一道光珠从剑刃一滑到底,赞道:“十里光阴号称剑中绝品,果然非同凡响,以天山雪链之坚,竟也未能损它分毫。所谓剑可通灵,性如其人,侯爷佩之真是洽合无间,相得益彰呢。”
常思豪是侧着身形,横剑看锋,此刻剑尖所指,正是郭书荣华的心口,两者相距不过一尺。
他目不斜视,郭书荣华也恍若不知。
端详了好一阵子,常思豪静静摇头,道:“督公这就错了,此剑不伤,是因开锋角大,若磨得刃锋极薄,纵然钢质再好,也绝无绞拧不伤之理。若非要讲什么剑如其人,那也只能说在下后知后觉,驽钝无识罢。”一转腕,十里光阴在食指尖打了个转儿,啪地握定,归入鞘中。
郭书荣华道:“侯爷风趣。夫人被劫,您仍能在府中安然稳坐,这正是执掌千军的帅才之定,怎能说是后知后觉呢?其实这不知利钝的,恐怕是荣华才对。”
常思豪哈哈大笑,将颈下穗扣一扯,解金锋氅泼拉拉对风一摇,将它披回郭书荣华肩头,缓缓道:“东厂督摄天下,乃我大明裁公断义的神剑,若督公都不知利钝,天下更有谁知呢?”
两人相视片刻,各自露出会心的一笑。
回到京师,郭书荣华率众直送到侯府门前,拱手道:“侯爷放心,荣华一定加派厂内人手密切注视聚豪阁一伙动静,适时组织营救,务令夫人早日回到侯爷身边。”
常思豪道:“内子身怀有孕,但有闪失非同小可,还请督公及诸位审慎而行,非有万全把握,万勿出手。”四大档头一听,眼神里都有些变化,聚豪阁既然将人劫去,必然严防密守,想要救人难免要打,刀剑无眼,哪有万全之说?显然他这是不愿厂里擅自行动的了。郭书荣华心中早已有数,微微一笑:“荣华谨守侯爷吩咐就是,但有消息,必当及时通报,请侯爷亲自定夺。”
辞别了东厂众人,常思豪进得府中,先来看望馨律三人伤势。此时夜已过了子时,府中人等连饺子也没煮,馨律三人更是悬心难眠,都靠着枕头在等着新的情况。听他将无定河边发生的一切讲完,馨律手扳床沿,自责道:“此事都怪贫尼,若非夫人离府来为我接风,也不会出这等事情!”常思豪道:“师太万勿如此,明诚君沈绿死在绝响剑下,对方为了报复,即便你不来,他们也会杀进府中,结果还是一样的。”秦绝响一拍桌子,骂道:“可不是么!这帮孙子憋着算计咱们,自是躲得明枪,防不住暗箭!”忽然有股焦味掠过鼻孔,他登时一蹦,挑帘窜出,骂道:“妈的,这锅又糊了!哎哟!”跟着外屋传来锅盆摔裂的声音。
常思豪闻出是药味,皱起眉来刚要喝斥,馨律摆了摆手:“他姐姐出事,毕竟心乱,就由他去罢。”常思豪叹了口气,也不再多说,嘱咐馨律好好养伤,命下人勤加服侍,自己起身告辞回去休息。次日起来吩咐李双吉置办礼品,自己则忙着接待来访宾客,一乱起来,心里的逆事也便淡了许多。转眼到了初四,听家院来报:“冯公公过府拜年。”忙整理衣衫接了出来,只见府门外停着一乘小轿,冯保正立于阶下,程连安站在他身侧。双方相见互致问候,一边往里走,常思豪一边问道:“公公计已定了?”冯保笑道:“保证让您满意。”常思豪一笑:“好。”将二人让进府中看茶,又命人传讯,召请戚继光、刘金吾和俞大猷过府议事。
戚刘二人陆续到来,只有俞大猷久久不至,人来回报,说是将军酒醉,睡卧不起。常思豪拉戚继光在一旁道:“戚大哥,我怎么总觉着,这俞老将军似乎和咱们不大顺调,前者在东厂聚谈时,他也像是应付着打个哈哈而已,莫非他与徐阶……”戚继光忙道:“没有没有,他这人就是这般性子,别人争权争势争功,他什么也不争,只打他的仗,对于党争之类,向来没有兴趣。”常思豪凝目片刻,也不再多问,引他和刘金吾进屋。
听冯保讲罢计划,二人各自鼓掌称善。刘金吾笑道:“好家伙,您这计是一环套一环,一套一大片哪。”冯保道:“三位还不要高兴得太早,这几人中,仅陈阁老一人向与徐阶不睦。其它几人想要顺利拿下,可就不大容易了。这头场仗由我和侯爷来打,咱们按计行事,届时还需仰仗各位的努力。”
刘金吾笑道:“没说的,有您和侯爷挑大梁,我们这些小巾生、大花脸的,还能连热闹都凑不好么?”冯保笑道:“好,侯爷,咱们这就走吧。”常思豪点头,当下命李双吉把备好的礼品带上,自乘一顶轿,随冯保一道先行,赶奔陈阁老府。
陈以勤的家离缸瓦市不远,此处平时便不热闹,如今赶上过年,则更显冷清。两乘轿来到府外落停,常思豪撩开轿帘往外观瞧,只见陈府这门楼是灰砖砌就,并不甚高,木料砖石都颇显陈旧,紧闭的大门边角掉漆,还隐约瞧得见蛀孔。门框两边倒是贴了新艳艳的大红对联,上联是:家中人都在。下联写:有事莫敲门。横批是:懒得理你。他怔了一怔,心想这真是堂堂阁老的府第么?这对联真也太过离谱。然而想到在小年宴上,隆庆皇帝说好听的曲子他都偏说流俗,简直是老梗头一个,家中能贴这对联,也便真不稀奇了。
程连安上去喊门,有人在里面不耐地应声道:“阁老抱恙,不接待客人,走吧走吧!”
程连安道:“你就说云中侯和冯保冯公公到府,特来看望阁老。”
门楼里“唷”了一声,有人开了门缝往外瞧瞧,道:“等着。”咣地扣上门,转身又进去了。
过了好一阵子,才有管家出来回话,说阁老有请。程连安留在门房候着,常思豪与冯保下了轿,跟随老管家进到府中,只见一路所经屋院青砖绿瓦甚是平常,莫说比自己那严家老宅,就是跟绝响兑下来那些酒楼相比也是远远不如。
进了正房屋,只见陈以勤身着便装坐在椅上,瞧见人来,便撑着桌子缓缓欠身,做势欲起。冯保忙伸出手来,远远虚作出扶按的姿势,向前微抢了两步,口中道:“阁老不必、不必,您坐,您坐,呵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