踢曾仕权的正是秦绝响。船楼内狭窄无灯,莺怨不得施展,因此听声辨位,一脚甩了过去,不想正中其腚。他刚要下舱追击,忽听对面窗底暗影里索南嘉措的声音道:“国师,你受伤了?”火黎孤温道:“不碍的!快看看侯爷!他好像中弹了!”
秦绝响心头一颤,凝住了身形。
黑暗中没有答声,索南嘉措似乎在摸索,火黎孤温大声唤道:“侯爷!侯爷——”
他的声线极其嘶哑,听上去竟像是抚尸大恸的亲人,秦绝响只觉心脏被什么揪住打了个秋千,刹那间天地静止,时空停转。
忽然,“呃”地一声,像是谁打个噎嗝,又似乎缓过气来,跟着弱弱兼急地道:“绝响,你在哪儿?你伤了没有?绝响……”
听到这声音,两管鼻涕忽然从秦绝响的鼻孔喷出来,颤巍巍地搭在了他的下唇上,紧跟着泪水一凳一凳像过梯田般,从他紧皱的小脸上流淌下来。“大哥!”他“唏溜”抹了一把,“我在!我在呢!我没受伤!你怎么样——”
听到这声回应,常思豪似乎振作了一点,道:“我没事……其它以后再说,咱们先合力对付陈志宾!”
曾仕权手扒木梯从舱口爬回,露出半拉身子,鸡叫般伸脖怒骂道:“刚才谁踢我!”秦绝响脚尖一挑,舱盖回扣,正拍在他头上,“咣当”一声,曾仕权又滚下梯去。
方枕诺喝道:“大家不要内斗!侯爷说的对,先……”忽然轰鸣大作,船体剧震,纷飞木屑带着火从背后泼进楼来。众人赶忙伏身躲避,浓烟中有人大喝道:“姓陈的开炮了!”
秦绝响掀起舱盖往下喊:“怎么还不还击!”
舱底也是浓烟滚卷、火苗闪虚,喊声杂乱。曾仕权头上顶个大包,正往上爬,还不知那一脚舱盖是他踢的,口中骂道:“击个屁!转舵!咳,咳,船头已经掉过来了!转舵!快转舵!”
方枕诺猫腰急往后挪,到后窗边手扒窗棱往外瞄看——硝烟背后可见陈志宾那几条船呈人字形顺流切来,船首炮火舌连吐,不住轰击,其它官船也收起碇石在追——忙大声喝道:“传我令!左满舵,左舷炮手准备!”
一干事满身是血,拖腿爬来:“报四爷!舵手阵亡!”
方枕诺一拍康怀:“你去!”
“是!”康怀答应一声,忙去掌舵,曾仕权半个身子正爬出舱口,方枕诺喝道:“上来干什么!下去督炮!”曾仕权大怒,双手撑着舱口:“你命令我!”
方枕诺忽然静默,那张气质文静的脸在闪忽的火光中金红交错,竟如炉中之钢,他把眼一瞪,决然道:“你要么听,要么大家一起死!”曾仕权被这气势所摄,忽然察觉肘边有两只小靴,歪头看,秦绝响居高临下,一对柳叶眼邪森森地正瞄下来,心里打了个突,赶忙把肩一耸,缩了下去。
外面“轰轰”炮火不断,忽有一炮打在船侧近处,掀起巨浪,船体一晃,众人东倒西歪,紧跟着一根巨大水柱仿佛冰山崩塌般砸泼进来。
方枕诺手抠窗棱,好容易稳住身体,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冲身边的干事喊道:“转向太慢!外面肯定无人操帆,现在前甲板安全,你们几个快去!你,你,一个船尾,一个下舱,把船体受损情况查报我知!”干事们相互瞅了一眼,既然连康四爷和曾三爷都听,那自己也没什么可说,点头各按吩咐行事。
一楼视野狭窄,方枕诺手把扶梯,爬上二楼,一上来才发现:二楼有半边已经被炮弹掀揭了盖,板皮开裂,东西杂乱,好像拆迁到一半的危房。程连安直腿坐在角落,全身僵硬,卡裆湿透,正在发抖。方枕诺奔近喝道:“你!站到梯口,替我传话!”程连安两眼大瞪,脸色煞白,几乎无法理解人语。方枕诺上去揪住他领子一把扯起来,脑门“咣”地顶在他前额上,在响炮声中,狠狠搡动着吼道:“我喊什么!你就喊什么!明不明白!”
陈志宾在“讨逆义侠”舰上指挥,心中很是焦躁,因为在追击中只能使用船首炮,侧炮根本用不上,长江流速较快,如果停船打横,一旦排炮不中,教对方拉开距离,再想追就难了。就在这时,只见那条东厂旗舰风帆兜起,船头左挑,他立刻就明白了对方的意图,心中大喜:“你们这船连中数炮,多处起火,满目疮痍,这时候和我拼炮,不是找死么?”手指前方,扭头向后喝道:“全船加速!给我对准船腰上那处炮伤,撞沉他们!”
水手加速摇桨,轰声应答。在操帆手、舵手的配合下,不住调整角度,整艘船加速脱离船队,撞角在行进中渐渐对准旗舰腰身,兜风顺水,斩浪前切!
曾仕权在舱里透过炮眼瞧见形势,知道这一撞上非沉了不可,忙大声喝道:“开炮!开炮!”
方枕诺在上层听见,心知道这是太急了,忙喊:“不能开!等我命——”话未说完,已被轰轰隆隆的炮声淹没,他急往后看,远处江面上平静了一下,跟着“嗵嗵嗵嗵”起了一排水柱,由于船体转向不足,炮弹都打在了陈志宾那条船左翼的水面,连点船边儿也没沾。
自己这艘舰船此刻抹斜即将打横,速度骤减,对方顺流极快,撞击不可避免,曾仕权整个人都毛起来,大声吼道:“装!装!快装弹!”
方枕诺看得清楚:以这速度,炮弹装好不等再发就撞上了。他大吼道:“停止转向!保持航向,加速!”
身后没有应答,他猛一回头,程连安和他眼睛一对,吓得卡裆里“滋溜”又挤出股尿来,小手儿扒地,俩腿儿蹬直,岔了声地尖叫起来:“停止转向!保持航向!加,加速哇!”
阉过的小嗓子和钢针儿一样,极有穿透力,一时竟然盖过了所有的声音——
康怀还在往左不停甩舵,听这话赶忙急急把定,底舱水手拼了命地摇桨刨水,整个旗舰以甩尾的姿态拖烟带火向北岸斜去!
此时后船与前船的角度,正如“入”字,倘若前船打横用炮,后船冲上来,呈“丁”字撞击,最有效果,但前船保持住角度再一加速,再撞只能撞上对方的船尾,效果要大打折扣。陈志宾忙喝道:“别管他们!咱们照直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