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了有才的孩子,但是还继续着我的营生,直到显怀了我才呆在家里不再出去,有才在外面打点店里的生意,我整天呆坐着,就在无聊中又开始回忆我的人生,我想起我的美丽,想起我的所做所为,我由仙子变成了魔鬼,从拥有美到失去美,从失去美到憎恨美,从憎恨美到报复美,我把思想转成了行动,这行动使拥有美的人恐慌,她们的恐慌使我更加得意,她们是多么愚蠢啊,美人哪美人,人们喜欢的只是你的美,而不是你的人,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有时我还始觉得,我由于失去了那绝世的美丽,变成了一个可以看破一切的圣人,可是我有时却仍是不由自主地想:若是我的脸没有被揭去,那该有多好啊。天哪,如果这世上有哪个道士能做法使人的灵魂离体的话,我一定要找到他,无论花多大的代价,让我离开现在的身体,哪怕将来会附到一头猪的身上,那样我就不会思想,不会因自己的丑陋而感到自卑和失落,也许不懂得分辨美才是最幸福的,不管它是个什么东西。于是我发现,原来我想的一切都是在替自己找宽心丸儿,仇恨美是因为我嫉妒美,毁灭美是因为我再也无法得到美,原来我对美还是如此的痴迷。
吱呀一声,有才端着盆热水走了进来。
“店门关好了?”我问。
“关好了。”他用往常一样的平淡语气答着,向我走来。
“帐目对过了?”
“对过了。”他把盆放在我的面前,开始为我脱袜子。
袜子脱掉了,我的脚一如往昔的娇嫩可爱,他轻轻地往我脚上撩着水,让我适应水的热度。水有些烫,他的手指有些发红。
“有才。”
“嗯?”
“你恨不恨我?”
“恨。”
我笑了笑,他自始自终,都是个老实人。
凭着老实本分,一年来,他把小店经营得红红火火,老客常来,新客不断,已经远近闻名。
“你想不想杀了我,再娶一个?”
“不想,想。”
“什么叫不想,想?”
“我不想杀了你,但是想再娶一个。”
“为什么?”
“我谁也不想杀,何况你是我老婆。”
“是我逼你娶我的,你不是恨我吗?”
“可是你已经是我的老婆,我不能杀自己的亲人,谁也不想杀。”
“是不能还是不想?”
“既不想也不能。”
“你为什么想再娶?”
“不为什么。”
我一脚踢翻水盆,水溅了他一脸一身:“不为什么是为什么?”
“我去洗脸。”他用袖子抹着脸上的水渍,转身去捡盆。
“站住!”我喝了一声,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是因为我的脸!?”
半晌,他结结巴巴地道:“你的脸,我没在乎过,我死了的娘说过,丑妻近弟家中宝,败子娇娘害人精,我……我是怕孩子生下来,脸上……和你一样……”
我一阵苦笑。
“我的脸,是被人害的。”
“这么说,咱们的孩子……”他转过身来望着我。
“他会很健康。”听完我这句话,有才长长地吁了口气。
“啊,”他望定了我,象吃了很大一惊刚回过神儿来似的:“我早该想到,你带着剑,大概是江湖中人,还是个侠女,被人毁了面目,才轻贱自己嫁给我……”
“那你以前一直把我当成什么人?”
“当然是妖怪……”有才涨红了脸:“买下小店送给我,又嫁给我,然后生意又不知怎么,越来越兴隆……”
“你以为我是白娘子啊?”
“差……差不多。”他红着脸低下了头。
“原来我嫁给了一个白痴。”我叹了口气:“一个可爱的白痴。”
有才是个好丈夫,他懂得体帖人、照顾人,如果一个女人能够嫁给他,一定会过上一辈子平淡舒心的日子。
我依然准备生下孩子之后就离开他去死,以前这么想�
�是为了不想留下做一回女人而没有生过孩子的遗憾,而现在这么想,完完全全是为了他以后的幸福。一年来他一直对我很好,我对他也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只是,他从来都不敢正眼看我的脸,我想,这也许是我没有勇气与他长久生活下去的原因。
一切都是被迫的,他没有得到过自由和幸福,他理应得到这作为一个人所应该得到的一切。当初因我的失意和痛苦,把他当成满足愿望的工具,可是我错了,我不能再错下去,就此毁了他的一生。
忽然腹中一阵剧痛传来,里面象是有什么在撕扯着似的,我身上顿时出了一层冷汗。
三 走过夕阳
“要……生了……”
“什么……”
“快去找产婆……”
有才惊慌失措地跑了出去,我的手死死地抓住床沿,感觉下身热乎乎地湿了一片,眼前的烛光一片模糊,强烈的痛楚和无助的空虚潮水般袭来,我感到一阵阵浑身发冷。
“有才……”现在我才觉得,我真的需要他,哪怕是握着他的手也好。看到他朴实厚道的脸,我身上的痛苦仿佛就会减轻。
现在,我已不惧怕痛苦,痛苦只能使我得到喜悦,我的愿望就要实现了!我的孩子,不论男女,他将是我带给这世界最伟大的一笔财富,他是一个生命,是一个奇迹,人为这个世界上创造的东西都是死气沉沉的,毫无生趣的!只有女人!能带给这世界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他与我血肉相连,共处十月,他在我的体内,与我时刻未曾分离,与我共受痛苦,同享欢乐!他即将出生,这是与我的离别,又是一个相聚!十月来我们未曾谋面,却早已心意相通,如今我们即将在这夜色下,初次相逢!我为他骄傲,也为自己自豪!
产婆急三火四地冲进来,一见到我,顿时象吞了六个癞蛤蟆似的,眼睛瞪得老大,呆了一呆,又‘嗷’了一声,逃出门去,发疯似地喊着:“丧尸——!妖怪!丧尸生孩子——!”
我这才想起,平常我不见客,晚上出去也是戴着黑纱,左邻右舍,都没见过我的面目。今天在家里,我什么都没戴!
不大功夫,外面有嘈杂的人声:“妖怪在哪儿呢?”
“屋里呢!”是产婆的声音,然后是有才:“她不是,她是我老婆!”
“你老婆是妖怪!”“她不是!”“你们干什么?”“拉住他!”“进屋去捉!”
说话间十几个男人窜了进来,搭眼瞧见我,吓了一跳,其中一个男人胆子大些,吼道:“狗血!”旁边立刻有一个人拎着桶狗血向我泼来,我腹中疼痛,毫无力气,被泼了一身,腥气难闻,张口欲呕,想去摸床边挂的剑,却被一张破网死死缠住。
同时那男人吆喝一声,几个男人拿着钩杆子向我搭过来,钩子挂在我的衣服上,一下子将我拉倒在地,其中一支屠夫用来挂猪肉的利钩穿透了我的肩胛,我号叫着,被他们往外拖,肚子在地上摩擦着更是痛得厉害,每过一道门槛,就象被大锤击中一样,惨叫一声。
我被拖到院子里的时候,看到有才被几个男人按在墙边,拼命地哭喊,他一见我被拖出来,便发了疯似地往前冲,但立刻被那几个男人按倒在地,压在了上面,他一只青筋暴露的手拼命地从人堆中伸出来,“老婆!老婆——!”地喊着。两边早就站满了人,有的帮忙打着灯笼,有的把手揣在袖子里,有的眼睛望着我,侧头跟身边的人交谈着。
“她不是妖怪!她不是!”从有才嘶哑的声音里,我就听得出他拼了命。
“按住他!他被迷住了!”“有才!”“明天请个道士,禳解禳解就好啦!”人们七嘴八舌地喊着。
“有才——!”我扭头喊着他,这时才感觉到,我是多么的需要他!然而我的身体仍被几只钩杆子向前拖着,被狗血浇过的头发粘在一起,本来失去脸皮的面部沾满狗血,顺着下颌往下滴着,被拖过的地上留下一条宽大的、令人触目惊心的血线,旁观的人们漠然地看着,有的小孩子还用烂瓢舀来一些粪汁,泼在我身上,转身逃开,嘻嘻地笑。
“真的是妖怪呀!”人们议论着。“一生孩子,就显原形儿了!”“看她的脸……”“真丑恶……”
我已无力挣扎,尽量翻过身子让肚子朝上,就这样一直被拖上了大街。后面跟着一群看热闹的人们,孩子们蹦蹦跳跳地拍着手,象过节日般高兴。
又一波强烈的痛苦从腹中传来,我开始拼命地挣扎,但是无济于事,“呃……唔……唔……呃——!”我不知所谓地着,嘶喊着,我感觉到,孩子已经快出来了,他要出来了!
由于在地上拖拉着的缘故,我的腰带大概磨断了,棉裤渐渐地褪下,离我而去,地上的石碴刺痛着我的身体,腿上划出了口子,天上的月无视这正在发生的罪恶,仍向世间展现着她残酷的温柔,触目皆是人们的冷漠、怨恨、诅咒与唾弃,那挑起的一盏盏红灯笼映出的是人们那狰狞可怖的脸,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滋……滋……’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什么撑开了‘滋……滋……’“是孩子!是他!”我睁开眼睛,血水不断从我的下身涌出来,已经看得到孩子的头和半个身子。
“快停下!不要再拖了!求求你们!”然而我这疯狂的声音对他们来说,不过是鬼怪的嘶叫而已。我仍旧被死命向前拖着,就象一个蘸满血的毛刷子,随着拖动,在地上留下长长的鲜红血迹,身上的狗血几乎干了,现在刷在地上的血完全来自我的体内,痛苦使我不住地挺动,感觉肚子里象有什么在不停地掏着,一掏就是一个激凌。
‘唧’地一声,孩子终于生了下来,掉在冰冷的地上。湿辘辘的头上沾满粘液、我的血和狗血,一落地就沾上了不少石渣,他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的心好像一下子充满了欢乐,感觉到生命是如此的充实、美好,那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然而,人们仍然无情地拖着我,不停地向前,孩子躺在地上,只有未剪断的脐带将我俩紧紧相连,很快,脐带又拖动着孩子在地上滚着,他哭得更厉害了,跟在后面的人们打着灯笼,捡起石块向我和在地上拖着的孩子投掷,喊着‘打死妖精’,我不断地挣扎,哭喊,可是没有用,孩子稚嫩的身体一生下来,就受到这无情的摧残!天哪!天哪——!
四 美之罪
我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一片柔和的光。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不知哪来的力气,我一坐而起,立刻感到一阵晕眩。
“你醒了?”一个柔美的声音响起,原来几步外桌边坐着一个女人。
她的声音如此好听,年纪居然已经不小了,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每道都象是用刀深深地刻进了骨头似的,眉毛已经差不多秃光,留下两道肉岗子,象孩子堆成的丑陋的小泥坝,两颗眼睛还是年轻的,陷在眼窝深处,闪着灵动的光。
这是个小而精致的屋子,我正躺在一张床上,两边的幔帐用竹钩挂起,身上盖着洁白的缎被,对面的墙上挂着横幅,屋中央的桌上摆着油灯,灯罩上绣着荷花,被灯光照出淡淡的轮廓。
那个女人的脸在这片柔和的灯光下,皱纹投出深深浅浅的影子,更显得诡异至极。
“我的孩子呢?”
“死了。”她叹了口气:“他们以为你死了,就把你扔到了乱葬岗子上,孩子死了,我剪断了脐带,把你带了回来。”
“死了……”
“他们怕孩子不死成精,还给他补了几棒子。”
“不——!”我捂着头哭了起来,泪水落在洁白的锦缎被上,留下点点红斑。
“他在哪里?无论死活,我都要见他!”我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可是全身火辣辣地痛,女人走过来按住我的身子说道:“你现在身体很虚弱,还是好好休息吧。”她回身端过一碗稀肉粥:“喝了它,这样身上才有力气。”
“不……我喝不下。”
“是我特意为你煮的。你刚生产,肩膀又受了伤,血也流了不少,需要好好补养才行。”她眯着眼睛:“难不成我把你救回来,你反又要死掉吧?喏,粥还热着呢。”
我望着面前这个丑陋却很善良的老妇人,心里一阵感动,便伸手去接那碗粥,我忽然发现,她的手是那么娇嫩,那么白晰,就象是十几岁的小姑娘。
“你的手……”
“保养得很好,不是吗?”她微笑着把碗放在我手里,可是我总觉得那手好美,而且有些似曾相识。
她笑了笑,把两只手合在一起搓摩着:“我这双手啊,每天晚上,都要先用热水洗净,然后用温牛奶浸泡少半个时辰,再洗净涂上薄薄的一层槐花蜜,待蜜风干……”
“寻美人!你是寻美人——”我惊叫起来,与此同时,身上六道大穴已被面前这老妇用闪电般的手法封死。
碗摔在地上,粉碎。
那双手!
我终于想起了那双手!就是那双手,曾在那个黑夜里,在烛光下,轻柔地在我脸上摩挲,就是那双手,曾经残忍地、活生生地揭去了我的脸皮!
她,就是导致我一切不幸的罪魁祸首!
“你记起我来了?严大小姐?”
好像无视我愤怒的目光似的,她看着地上破碎的碗,粉红色的肉粥溅了一地,有一些溅在她白色的、绣着些兰花的裙边上。她稍皱了皱眉。
“太可惜了……”她淡淡地说:“你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扔掉了你儿子的一条腿。”
“我儿子?”看着地上粉红色的肉粥,我忽然意识到了她的意思。
“你这个畜牲!为什么?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你。”她面对我的嘶喊毫不动容:“初生儿的身体最滋补,反正叫狼猫野狗吃了也是糟蹋,何不就让他孝顺孝顺你这个母亲?”
“畜牲!畜牲——!”
她静静地看着、听着我的喊叫、怒视以及咒骂,好象她倒是一个冷静的智者,而我却是一个疯子。
“你认为畜牲是肮脏的、下流的、无耻的吗?你错了。畜牲从来都是任劳任怨的、温良敦厚的、老实忠善的,真正肮脏下流无耻的,是人!你的儿子并不是我杀的,是那些人!瞧瞧他们都对你干了些什么?!你现在一定很怀念以前的样子吧?你漂亮,你美丽,所有的人都为你的美折服,拜倒在你的脚下,可是失去美丽的你怎样了呢?你被人瞧不起,被人当做鬼怪来进行残忍的迫害!无论走到哪里,跟随你的都只有人们那恶毒的、充满厌恶的目光!”
“人因有思想而能分辨美丑,然而这又是人类最大的罪恶,它使美的人就可以高高在上,丑的人就只有暗自神伤,丝毫没有任何公平可言,有的仅仅是命运之神的嘲弄!”她扶住我的肩头:“你知不知道,当你晚上去划那些美人脸时,我曾一直在你身边左右保护着你,我知道当时的你意识到了美的罪恶,你动手去毁灭它,让那些浅薄无知的女人们认识到真正的自我,你做的没错,你并不是把她们推进火炕,而是将她们引入正途,正如当年我揭去你的脸一样,若非如此,你怎么能真正了解什么才是正确的人生,而美的背后又是隐藏着多么大的罪恶?”
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我的脑中一片混乱,我很清楚自己已经陷入一个无法拔身的旋涡,一个无从下手的逻辑陷阱:
让你失去美是为了让你真正懂得美,而如果真正懂得了美就不会再拥有美,如果你想再拥有美,就不是真正地懂得了美,真正懂得了美,就绝不会再想要拥有美!
这是一个奇怪而又精致的圈套,它混乱而又富有哲理,它是一个永无休止的折磨,也是一个鬼斧神工的悖论,还是一根粗粝的绳子,一端系着自己的手腕,另一端系成圆形的死结,甩过房梁,垂落下来,绳圈儿套着自己的脖子。
如果美真的是罪恶的,不公正的,那么千百年来人们为何还要不停地歌颂它,赞美它,为它写下那许多不朽的诗篇!?难道人们都是疯子吗?抑或真正疯了的人是我?
“你是对的。”我睁开了眼睛。
她望着我,眸子里盛满了喜悦:“你终于明白了!你终于想通了!”
“是啊。”我叹了口气,回答着,心想:我不知道自己是美的捍卫者还是毁灭者,当我拥有美的时候我就是捍卫者,当我失去美的时候我就是毁灭者!我已经失去了美,这是一个永远无法改变的事实,我永远也无法再去捍卫我的美丽,能做的只有毁灭美!毁灭别人的美!
“我的一切痛苦都因美而起,我痛恨它。”
美不会给拥有它的人带来真正的欢乐,却能够给没有它的人带来刻骨的痛苦,美的存在使这个世界变得不再平等,拥有美与丑的观念就是人最大的罪恶!
经过休养,我恢复了健康,也成为了寻美人的同伴,寻美人教我那种粉红色药粉的制作方法,于是我就象当年她摸进我的闺房一样,也摸进其它美丽女子的闺房,把那药面倒在她们脸上,活生生地、残酷地揭下她们的脸,直到我发现,我的内心和骨子里都怀上了对人的深深的绝望,无论我们揭下多少美人的脸,人们也不会改变初衷,去喜欢丑陋的人,而丑陋的人们永远都怀着一种失落的痛苦,这世上有许多东西通过努力就可得到,但是美,却只能永远渴望而无法获得。
我偷偷地看到,寻美人独自一人用另一种白色的药粉将揭下来的美人脸粘在自己的脸上,对着镜子不停地照,那药粉的作用很神奇,那张脸就象是真的长在她的脸上似的,我想,当初她去揭我的脸时,就是用这种方法换的脸,可是那持续不了多久。
当那一张张美丽的、曾经属于其它的青春少女的脸粘在寻美人脸上的时候,面对镜子的她露出满足的微笑,就象一个小姑娘得到了她梦寐以求的布娃娃,然而当药性一过,那张脸又无情地脱落的时候,她又会伤心沮丧,失望难过。我一直怀疑,破坏别人的美并不是她的真正目的,她真正想要的,是拥有一张美丽的脸,她是那样地憎恨美,最终却难逃美的诱惑。
在她的偏激思想的指导下,她揭下了我的脸,也拉开了我痛苦人生的序幕,可是,倒底是她害了我,还是美害了她呢?抑或是美在不知不觉地加害着世间的每一个人?
我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这是一个无穷无尽的轮回,是永远在煎熬着的地狱,我最终决定离开她,我不会再想要去死,因为我已懂得了生命的珍贵,我要去找有才,和他离开这个地方,到无人的深山去居住,那里是自由的殿堂,没有对美的赞颂与恭维,没有对丑的嘲讽与讥消,有的只是我们之间那糊里糊涂又坚如铁石般的爱,我们将尽心哺育下一个孩子,并经常回忆起以前那个孩子,幸福地度过一生。
当我罩着黑纱,满怀憧憬地走上离家不远的那条街道,准备与有才奔向那幸福美好的生活的时候,我听见了鼓乐声,鞭炮声和人们的欢笑声,小店挂着彩,帖着大红的喜字,——有才结婚了。
我几乎挪不动我的脚步,隔着黑纱我望向店里的人们,他们的脸上充满欢笑,就象大地洒满了阳光,有才和戴着红盖头的新娘子正对着佛龛上的关老爷下跪,我只看得到他们的背影,可是我却看到了他们脸上的甜蜜和幸福。
这样不是很好吗?我对自己说:他应该过这种幸福的日子,我们之间的一切早该结束了,在他的心中,我已经死了,何必再去打扰他呢?
我转过身,默默地向前走着,心中一阵阵刺痛,很不是滋味,无论如何,他是我的男人,是我曾经为之付出肉体与灵魂的男人,我的一部分仍留在他身上,永远不会分离,我感觉到走在街上的,是一个不完整的自己,一个支离破碎的女人。
我失神地走着,走过一条街,又一条街,在我身边匆匆而过的,是一张张陌生人的脸,渐渐的,路没了,太阳红了,大了,要落了。
“行行好……”我感觉什么拽住了我的脚踝,无力地摇晃着。
我低下头,那是一只苍白瘦弱的手,骨节突出,顺着满是污泥的手臂看去,破烂的衣衫间偏垂着一个乱蓬蓬的头,眼睛透过头发的缝隙乜斜地望着我,头发间杂着不少破纸屑和脏物,显得十分恶心。
我踢开那只手,乞丐翻了个身,歪躺在地上,他的脸烂得象一堆泥,没有一块好的肉,可是仍令人恶心地、诡异地笑着:“行行好……”
“你这堆垃圾!”我继续向前,身后传来那乞丐咭咭的笑声:“什么?‘你这堆垃圾?’哈哈哈哈……多么令人怀念的一句话啊!以前我常用来说别人,如今别人却用来说我!报应!报应!哈哈哈哈……”
我猛地停下脚步,回过头望着他。
“云飞扬?”
乞丐听到这个名字,笑声嘎然而止,颤动着的身子一下子顿住了:“你……你怎么会知道我是谁?”
“果然是他!”我走过去蹲下说道:“你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
“这副样子?”他突然拉着长音嘲讽地笑了起来:“这副样子有什么不好?至少它让我看清了自己!年青人的狂、傲以及冲动,让我象个白痴一样,竟然去挑战‘第一杀手’,幸亏他老人家手下留情,只是废了我的武功,又用了点小毒让我皮肤溃烂又不死掉,这样可以让我好好地反省……哎?你倒底是谁?”
我一把揭下了黑纱。
“你……”他指着我的脸,象是想起什么,又不敢确认似的颤抖着指头,眼眨个不停。
我握住他的手,笑道:“还记得你说的话吗?我的美是一堆毫无价值的垃圾。”
“真的是你!你……你这堆垃圾!”他那溃烂的脸上露出又痛苦又欢愉的笑容。
“你这个混蛋!”我笑着把他搀起来:“怎么样?我的未婚夫,肚子饿了?”
“不错!我的未婚妻,现在我请你去吃饭!”
“得了吧,你请我?请我吃你的肉?”
“噢!”他笑着垂下头,啐了一口:“你这堆垃圾!”
“噢噢!”我起哄似地笑着:“你这个混蛋!”
我们就这样说笑着,彼此搀扶着,走过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