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深深吸了口气,一骨碌身爬起,揉颈说道:“瞧不出来,你倒是很会演戏。”
廖孤石道:“把衣服穿上。”
女人一笑:“你倒体贴,怕我冻着么?”
廖孤石失神不答,女人又笑了笑:“知道,知道,你是觉得我这样子不雅。可惜姐姐我在自己的房里,爱怎么待就怎么待,你可管不着。孔老夫子还说‘寝不尸,居不客’呢,他在自已院儿里光着屁股晒太阳,你也要管么?”
想到一个白胡子老头光着身子晒太阳的情景,廖孤石大觉滑稽,道:“他那意思是说在家不必像待客那般庄重,可也不能光……像你说那样。”
女人道:“那也差不许多。嘻嘻,没想到你还是个小道学。”瞧他一眼,把锦被围在身上,伸指在自己唇角轻轻一抿,似有无限回味,淡笑道:“你以前也曾这样亲过她么?”
外廊有人提灯笼上楼,步音急乱,窗纸上现出个人影:“水姑娘,刚才那疯尼姑没伤了您吧?”女人懒懒地道:“她跑了!我没事儿!”那人影道:“姑娘,刚才听您喊了一声,我们……”
一只鞋“啪”地甩在窗框上,把那人影吓了一跳,女人道:“烦不烦哪!别吵了,我睡了!”
那人连连赔罪,应声去了,隔了一阵,声音渐消,一切归复平静。
廖孤石道:“你姓水?”
女人笑道:“是啊,我是,水性,所以我就姓水咯。”
廖孤石眸中失彩:“你用不着这般轻贱自己,你刚才好心办坏事,总还是怀着好心。”女人瞧着他,目光中大起知己相惜之意,抻被角张臂如翅,环颈拥他入怀,贴在耳边柔声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锦被压衣,玉人身暖,这耳鬓厮磨的关切,令廖孤石蓦地忆起自出盟以来,无数个荒郊拢火背后生寒的夜晚,眼角竟微起晶莹。
来,娘抱……【娴墨:心中原是想娘,想娘岂能不暖】
——这温暖和亲切的感觉已经好久不见。
为何亲近的人反易疏远,贴心的人却总在萍水相逢?
女人伸指在他脸上刮了一下,笑道:“原来你是个爱哭鬼。”
廖孤石有些茫然:“是啊。可是认识我的人都不知道。因为我哭的时候,总是躲在没人看得到的地方。”女人一笑:“可这一次却被我看到了。”
廖孤石无声。
女人不适应他的冷漠,嗔道:“干嘛冷着脸哪,一阵笑得像花,一阵像个磨盘,难看死了。你有很多不快乐的事吗?”
廖孤石感觉脸上忽然生痒,伸手抹了一把,指间碰触到陌生的湿意。
他三个指头轻轻搓捻着,目光落在指间,又渐渐透远:“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很多不快乐的事吧。”
女人嘴角微抿,略表同感:“嗯,说的也是呢。乐事总是走得太快,所以才叫快乐嘛,难过的事因为过不去,记得自然久一些喽。不过,天天去想那些难过的事,就活得太累了,嘻。人呢,最重要的就是要对得起自己,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没有再掂兑【娴墨:下句接得奇,真市井闲言翻成人生真谛】,所以做人呢要做个开心的人,做,更要做个开心的【娴墨:客人千金买一笑,多买来的是假笑。买来真笑,千金何尝不值】,你说是不是?”她下颌担在廖孤石肩头,笑容满脸,天真无限。【娴墨:大看破则起大天真】
廖孤石侧脸瞧她,双眸相对,似照见了一泓晓溪坦对朝阳旭日的闪光,刹那间瞳间微痛,心中却明媚千里。
“我没有你那么能放得开。”
散去的阴霾转眼又滚卷荡回,掩去了那弹指的春光。
他的头慢慢低了下去,脸部陷入更深的黑暗。隔了一隔,叹息似地说道:“以前,在人的面前,我很少可以让自己放得开,能让我安心对着哭的,只有一棵树。”
“一棵树?”
“嗯。一棵树……”
廖孤石缓缓地道:“那棵树很大很老,它的表皮都枯了。侧面有一个烂得很深的洞,让人以为……它已经死去。可是到了春天,底部根侧,还是偶尔会长出一些新绿的叶芽来。那时候我还小,受了委屈、遇到什么难过的事,都会跑去蹲在树洞里,一面哭,一面把心事说出来。好像即便这世界变得空空如也,依然有人在听我懂我。赶上下雨的时候,就是我最高兴的时候。因为可以在树洞里面扶着膝盖,静静看着雨点打湿地面。看着小草一颤一颤地低头。那时候眼睛在雨里,每一个雨滴都成了我的眼睛,心却是空的。用不着说什么,嗖的一下,时间就过去了。”
他面带微笑,语速很慢,声音里有一种幸福的平和。
女人专注地听着,呼吸也变得安静。
“可惜,后来我渐渐长高长大,树洞也好像变小了,变得开始装不下我,也装不下我的心事。后来便很少去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像是在将叹息吞咽,眼神中有了痛楚。
“可是有一次,我又去找它,那天,我对着它哭了一夜,我狠狠地哭,恨恨地哭,仿佛这把嗓子是别人的,我可以不管不顾。我哭到气绝,人事不知,又从黑暗中醒来,什么也看不见,嗓子干得说不出半句话,我颓坐发呆,以为自己瞎了,心里一片茫然。不知何时,世界却转亮,红日在身后缓缓升起,有一种疼痛不住地往心里扎,这疼痛是真的,我低头看去,发现,原来自己的指头上全是血,甚至一个指甲都已经劈开、翘起。面前树上,有一大片是光秃秃的白,树皮已经被我挠了个精光,只剩下黑幽幽的树洞,像是在无声地笑我。”
泪水自他颊边滑落,点点滴滴,打在锦被之上,将一朵云浸暗。【娴墨:又见作者惯用笔。是把织绣当真云写,写得真不真假不假,亦真亦假,反成其美,跳跃如诗情。后文黑水河畔看牧童处亦如此】
女人将他搂得紧了一些。
廖孤石目光悠远:“我从小在娘身边长大,和她很亲,可是很少见她笑过。我爹文才武略皆有所成,可称是当世上上人物,虽然常不在家,对娘却是极好,每次出门,都会给她带些礼物回来。可是娘笑着接下,背过身时,眼睛又会被愁绪填满,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开心。”
“小时候……最常看到的,就是她坐在屋檐下,望着院子里那株红枫出神。我玩得累了,就蹲在她身边一起看,问她这树又不结果子,看它做什么?娘说……树上有往事的颜色。一开始我不懂,后来才知道,她在闺中时候,去送要远行的舅舅,两个人就是在枫树下分别……”
女人忽然抬头插言:“你娘和你舅舅有私情,是不是?”
廖孤石一愣。
女人又将头垂回他肩上,嘟哝道:“不必奇怪,别忘了,我是个。”
她似是怕廖孤石再为自己伤感,笑了一笑,道:“这种事情姐姐见得多了【娴墨:此人伤心事,彼人见惯事,世间常态常情。故曰世上无一事可伤,多经历些就不伤了,动辄为感情自杀喝药的,都不是偏执,是没见识】,一猜就中。什么表妹和表哥呀、姐夫和小姨啊、老公公和儿媳妇,甚至女婿和丈母娘,哎,这世上什么事没有?现在的人呐,只顾自己开心,谁还管别人怎么看呢?【娴墨:骂死古往今来偷情男女】”廖孤石脸上皮肉跳动几下:“不错。这贱人只顾自己,不知羞耻,自私透顶。所以那天在她承认之后,我拔出剑来毫不留情,从她心口狠狠地刺了进去。”
女人掩唇道:“你刺死了她?”
廖孤石摇了摇头:“没有……当时那奸夫舅舅正好过来,进屋见此情景,便要杀我……本来我不是他的对手,但他空手无剑,我占上风。眼看数招之间便可分胜负,未料那贱人尚未死透,从地上扑来,把我一条腿死死抱住,喊他快走不许伤我……狗奸夫见她哭得凄厉可怜,急得冒火,结果还是听话跺脚逃开。我提剑便追,那贱人虽然奄奄一息,却始终哭号着搂住我大腿不放……我趔趄着拖着腿迈步,把她带到了院子里,血从她前胸背后不断喷涌出来,在地上拖出腥艳的一片,直铺到院心,像条窄窄的红毯。她那时……已然支撑不住,嘴里还是不停地哀叫,求恳!屋内已经着起大火,照得四外红彤彤的,仿佛整个世界,都是血染的一般……”【娴墨:事于罗傲涵口中一略述,又于当事人口中一详述,角度不同,感受也异】
他喉头哽动,嗓子发干,似乎当时情景就在眼前,身子竟然微微抖颤,难以为继。
女人静静地瞧着他,眼神中情绪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