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笑迟面色迟疑,似乎一时难以出口。
卢靖妃料知不妙,急道:“你,你快些说,他拿了金钗,便又如何了?”
长孙笑迟瞧着她眼睛:“他握紧那金钗……抵住了自己的咽喉,对我言道:‘大哥!我娘当年所做所为,都是为了我,虽然许多事情办得有差,可是在她看来,只要是对儿子好,便是对的,所以必须要做,不得不做!她不是你亲生母亲,可是毕竟也是咱两兄弟的娘,咱们做儿子的,怎能对娘亲动手!大哥,当年的血债,是她为我犯下,便该由我来偿。今日我死在这里便是,只是求你放过我娘!大哥,你肯是不肯?’”【娴墨:卢妃之错,在母亲角度看是对,景王之举,在儿子角度看也不错,小哀报仇,理由更充分,这才叫清官难断家务事。】
常思豪心想:“天地间多是母慈儿不孝,忤逆子满大街,可这卢靖妃意狠心毒,景王对她倒孝顺得很,知道自己娘干下坏事错事,却不肯在娘身上加一个‘错’字,只说她‘事情办得有差’。”
卢靖妃听得儿子对自己如此孝心,胸中大生酸楚,喃喃道:“这孩子……”
长孙笑迟眼神渐冷:“我当时痴痴愣住,一时不语,四弟脸上变了颜色,说道:‘哥!咱皇娘死得太惨,我知道你心里有恨,有冤,委屈难过!兄弟这便让你解恨,让你痛快痛快!’说着扬起那钗,猛地向下落去,扑地一声,扎进大腿,登时鲜血直流。我没想到他竟然如此,看得呆了,他见我不说话,当是不够,便一钗钗如疯似魔地向自己腹间、胸前刺去,血流如注,眨眼间半身衣服一条裤子全都染透了,流了一地腥红。他双目流赤,望定了我,一面猛刺自己,一面在口中喊道:‘哥!你痛不痛快?痛不痛快?痛不痛快?痛不痛快!痛不痛快!痛不痛快!痛不痛快!’”
他连吼七声“痛不痛快!”声嘶力竭,身上带着动作,便如同景王本人在眼前喊出来的一般,直听得卢靖妃肝肠如裂,跌坐在地,身子不住颤抖,好像那每一钗都扎在她的心上,她喉头哽咽着:“别……求求你,别说了……”声音断断续续,几乎细不可闻。【娴墨:刺得越狠,母亲越疼,哥哥越不忍,一家人何苦这般,真让人不忍卒看。有人诟病作者写吃人用实笔,大概是连僵尸片都没看过,其实此类地方之磨心,比吃人更甚。写作路上,有人追求美,有人追求真实,要美,必然要遮遮挡挡,要真实则离不开揭露与批判,作者属于后者,搞的是在灵魂上挑血泡的工程。把成人童话写成黑暗圣经,是给武侠提高档次还是降低档次,不好说,写作上有温和就应该有激烈,保持多样性是有必要的,让余秋雨写废都,让张爱玲写亮剑,也都不是什么好事。在文学而言,对暴力、血腥、猎奇、残酷的描写是否降低文学性,要看它们是否是为暴力而暴力、为血腥而血腥,换言之就是它们有没有一个要表达的主题。】
长孙笑迟吼完这几声,深吸了一口气,眼神变得悲凉而压抑,盯着她续道:“他连刺三十几钗,后来渐渐没了力气,滑坐于地。看起来呼吸很是困难,料是刺坏了肺子。”说着手掩胸口,仿照当时的场景,发出低沉而费力的咳嗽声。听得卢靖妃不住摇头、去掩抓自己的耳朵。
长孙笑迟继续说道:“他咳了两声,口中涌出一汪血沫,已经说不出话,头无力地靠在书案边上,眼皮有些撩不开,却仍努力向我瞧来,眼睛里满是乞求凄哀,呼吸渐急,等着我答应他。”【娴墨:说得如此之细,是心狠,是报复,是自恨当时未能拦,千般矛盾、万般折磨,一时都在心头口头】
常思豪瞧他这副模样,真不知当时就是这副场景,还是他在故意折磨人。再瞧卢靖妃,脸上泪水扑簌簌滚落,一只手不知所谓地摆动着,仿佛此刻长孙笑迟说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钝刀在她身上往复割锯。【娴墨:和司机家属听交警描述车祸现场一样,酷极痛极】
长孙笑迟肩头起伏,竟也喉生哽咽,额头颈间汗水涔涔而下,道:“我当时脑中轰鸣,头皮炸起,身子动弹不得,心下一片空白,就这样呆呆瞧着。不知过了多久,四弟长长出了口气,眼皮落了几落,终于在半开半合间停住,就此不动了。”
“儿啊……”
卢靖妃满脸是泪,大哭数声,音如嚎鬼,忽然一跃而起,吼道:“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两手连抓带挠,把长孙笑迟身上扯得布片纷飞,嗤嚓作响。众人见她如此,心酸之余无不骇异,一时竟不知拦。
长孙笑迟身如柱石,任她发泄,一动不动,眼中闪过快意,更多悲楚,感情复杂。
卢靖妃毕竟年迈,只疾扯了十数下,力气便衰,一头顶在长孙笑迟胸前,揪着他破碎的衣领抽泣,肩背起伏,哭得呜呜嘤嘤。少顷两腿打战,身子缓缓滑坠,哧拉一声,又扯下一条衣衫来。
长孙笑迟胸口处肌肤裸露,现出一块红色胎记。
卢靖妃跌坐在地,见之一怔,情绪平复了许多。她仰头喃喃指道:“不错,不错,是这块记。当年你生下来,我们姐妹几个都过去看,杜康妃说,你这块记是心形,长在胸口,又红又正,便是心迹外露之象,长大必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儿,我可也不以为然。”
长孙笑迟道:“四弟为证实真身,曾要我解衣给他看此记【娴墨:是补缀文字,否则忽然府中来一江湖豪客,言是大哥,景王如何取信?道此是补笔,却又是正笔,本该前置,偏偏坠后,为的是启下文。若特意在前面说清,好像有备而述,反倒显得板,不够自然。】,莫非是你对他讲过?”
卢靖妃点头:“没想到他还记着。有一回他洗澡,看到自己身上有块小记,嫌它难看,非要割了去,我自然不让,说有记是好事,有记就能当太子,于是也就提到了你。他那时才七八岁,整日读史入了迷,说道你可能是比干转世,只因被妲己挖去了心,是以千年之下,伤不去痕【娴墨:景王天真童稚想法,可爱可叹,可知其长大后孝母爱兄绝非偶然,三岁真可看到老】。我当时不愉,教谕他说:‘儿啊,你可不要把人都往好里想,没有防人之心,莫说取得皇位,便是在这皇宫之中活下来,也不容易……’”
她回忆往事,一阵苦笑,喃喃续道:“当娘的这么教儿子,只怕这天底下也只有我一人了【娴墨:虽起意不佳,然宫中肮脏地,亦不能怪之,只可怜投生有差,不该入帝王家罢了】。难得我儿明辨事非,却又孝心,知道我是错的也不来反驳,每次都假装听进去了。”说到这眼中目光一虚,仿佛又看见儿子小时候捧书大声诵读的情景,不觉间喃喃念出声来:“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两只手轻轻打着节拍,脸上淡淡浮显出一丝失神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