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齐中华、倪红垒、郭强和武志铭四人来到厅下给常思豪见礼,身上都已换了侯府的新衣。
常思豪见齐中华脸伤果然未愈,贴着些膏药纱布,问道:“可好些了么?”齐中华赶忙垂首:“好多了,小人躯贱身微,不敢劳侯爷问慰。”常思豪道:“我不拿你们当外人,你们自己也不要见外。”
四人连连称是。
常思豪眼睛在他们面上环扫一圈,脸上挂起笑容:“这满院子的人都是皇上给的,说起话来要留两分深浅,用起人来总要留三分客气,算是对天恩的答谢,这样一来,却不如自家人那么放得开了。”
齐中华神头鬼脑,听出话里另有别意,赶忙上拜:“能跟着侯爷,是小的们福气造化,咱四个毕竟是秦家旧人,侯爷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保管您用着安全妥贴、放心舒心。”
“好。”
常思豪很是满意,让李双吉传话门前:若是刘总管来时,不必通禀,直接让进就是。又挥退另外三人,将齐中华召近,在耳边嘱道:“你马上去百剑盟总坛,让他盟里的人传话给绝响,就说……”声音压低。齐中华听得连连点头,转身去了。安排已毕,常思豪自净了面来到前厅,挂起帘子,坐在炭火盆边望着院里的雪,翘个二郎腿,一勺一勺品尝秦自吟熬的南瓜粥。【娴墨:南瓜俗称窝瓜,此处偏写它,恰又是小藏一笔。何以大早上吃窝瓜?谓一宿都窝着心呢,所以吃它,这瓜又是微甜的。不闹了,合好了,正是点其心情。小窝心加小甜蜜,夫妻过日子,几乎天天如此,故天下夫妻都可称窝瓜夫妻。】
过不多时,果然刘金吾早早到了,离老远在院里便笑嘻嘻地打起招呼。秦自吟与他寒喧让座,又盛了一粥碗端来,添了羹匙,道:“叔叔也尝一盅。”刘金吾摇头陪笑:“小弟吃过了,不敢劳嫂嫂招呼。【娴墨:南瓜者,又是难过也。小刘未婚,喝酒听戏有的是乐子,根本不“难过”,怎能有兴趣吃这个。】”说着话余光扫去,只见常思豪面无表情,两眼放在院中只顾看雪。
一勺一勺将粥都吃尽了,常思豪这才道:“胃口若还有饶,就勉为其难吧。你嫂子端来一趟不容易。”
秦自吟在旁听见这话,一只手轻轻抚在微隆的腹部,脸上含笑,微微泛红。
刘金吾点头嘻笑:“是。”托起那碗来尝了一口,粥却又有些凉了。
常思豪瞧在眼里,假作不知,问:“袍子给丹巴桑顿送去了?”
刘金吾点头:“昨夜便送去了。皇上吩咐的事情,小弟怎敢耽搁?”一勺一勺慢慢将凉粥送进嘴里。
常思豪拿方小巾擦着唇角,侧目瞧着他微笑道:“兄弟办事麻利,无怪皇上喜欢。做哥哥的在江湖惯得闲散,昨天只顾忙活闲事,耽误了宣旨,这罪过可不小呢。”
刘金吾道:“昨夜那般大风大雪,纵有所耽搁也不怪的。”
常思豪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笑道:“嗯,今天艳阳高照,天气倒是很好呢!”甩了小巾在桌上,托起旁边的汤罐闲闲踱至檐下,一面看家人往来清雪,一面咕噜噜漱口。不一会儿,门角闪入人来,一顶暖帽头上扣得严实,膏药、白布裹着脸,露两只眼往前厅瞄望,扫见常思豪身后有人,便缩步不前,只缓缓沿边廊走向后院。
常思豪认得那是齐中华,眼神一对,瞧他虚略点头,知道事已办妥,当即走下院心,一口水标在雪堆里,回身道:“宣旨不是小事,不漱干净些,只怕不恭敬呢。”刘金吾搁下碗笑道:“二哥做了侯爷,又是千岁的身份,本是金口一张,哪用得着这么讲究。”
常思豪回屋把汤罐一撂,摘大氅刷拉拉披在身上,笑道:“走罢!”
来到百剑盟总坛,早有门人迎上问候。常思豪当先迈步上阶,还了一礼,道:“我来找绝响有事,麻烦通报一下。”那门人目光越过他肩头,瞧了眼刘金吾,微笑道:“哎哟,真不凑巧,秦少主不在啊。”常思豪喃喃自语道:“咦,我听他说过要回山西过年,没想到这就走了。”转身问:“金吾,你看这怎么办?”却听门人在背后笑道:“常爷误会了。秦少主跟随郑盟主他们去白塔寺了,方才走了两刻不到。”常思豪心头一拧,鼻翼皱了两皱,没有作声。刘金吾嘿嘿一笑:“咱们只当游玩,顺便到庙上逛逛,也不打紧的。”【娴墨:一场戏虽小,内容却多。】
白塔寺位置在西苑以西,刘金吾是这里常客,自然轻车熟路,一道上仍是嘻嘻哈哈。常思豪跟在他后面脸带凝重。行了一程,隔着三四条街,远远便瞧见前方几簇飞檐拥住一尊白塔,塔身洁白如玉,晶莹挂雪,阳光一照七彩生霓。塔的整体高壮墩实,像个大陀螺倒放,造型与众不同。踅到山门进来,就见东西两侧石栏上拴了不少马匹,许多劲装汉子拥在中间石板道上,里面还杂着一簇簇僧道儒俗各色人等,看似拥挤,彼此间却又自成群落,保持着一定距离。
有知客僧往里殷勤相让,两人杂在人群中穿堂入院,眼前豁然开朗。只见正前方矗着两根三丈有余的大经幡,幡身一层层裹着牦牛皮。经幡顶部横拉绳索,上面挂满七彩风马旗,旗上印的都是咒语、经文和神鸟图案,在微风中泼拉拉抖展作声。旗门后一座大殿红漆碧瓦,庄正威严,殿前双层须弥座并不甚高,呈凸字形向前探出一块,由阶梯相连,形成一块小小平台。院里四下积雪已然清扫干净,露出由方条石拼铺而成的地面,异常平整。
常思豪瞧经幡下拉拉杂杂站满了人,有的挎刀,有的背剑,心想:“又不初一,又不十五,怎地聚了这么多人来?瞧着又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刘金吾陪他杂在人群后面东瞧西望,偶尔瞧见寺中相熟的喇嘛便打声招呼【娴墨:手上之珠串、隆庆之吩咐、喇嘛之招呼,是见纨绔、见密探、见朋友,金吾一身三色,神头鬼面,摆庙里也是个金刚。】,未及详聊,就听当当钟响,院中肃静下来。正殿处大门敞开,一队白衣喇嘛和灰衣僧人排成双列并头而出,人字形两分,散于檐下。白塔寺主持小池上人和丹巴桑顿在左,郑盟主和秦绝响在右,陪同一个矮胖的白须僧人走了出来。
那白须僧头大如斗,笑眼如迷,身着大红袈裟,足踩黄布僧鞋,单手在腹间捻着一串素珠,缓缓下一重阶,在小小平台上站定,身量虽然不高,却显得持重老成,有十二分的气派。其余四人在他两侧排成微弧的一线,分别让了他半个身位。
小池上人向白须僧略躬,前踱半步,向院中群雄合十笑道:“南无毗卢遮那佛!不期诸位侠剑同时光降,敝寺狭小,一时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群雄七嘴八舌答道:“好说!”“小池上人不必客气!”人群中一青年道姑道:“听闻少林寺方丈小山上人法驾临京,我等不胜欢欣,今奉我师红日真人之命,特来问候上人清安,愿邀上人赴白云观一行,设坛开示,讲解因缘,以慰我等对大德之渴思。”
这道姑身形娇俏,声音绵水轻柔,说出话来又含羞带怯风情万种,惹来几声闲笑。【娴墨:不怪人笑。道姑请和尚,谓“渴思”,又讲“姻缘”,纯属故意。于夫子(于谦)曰:你不想它不色情!】
白须僧不慌不忙,朗声答道:“老衲受师弟之邀赴京而来,本是为了沟通显密,弘扬佛法。然释道无分别,三教本一家,久闻红日真人道德高深,法理玄妙,老衲在京期间若得闲暇,必当登门求教。”这番话说得定静祥和,令满场肃然,邪气顿消。
那道姑红了脸局促摇手:“对,对不住,刚才我说错了,我师父道号日红,一时口误,望上人恕罪。”说罢退回人群。
群雄一阵骚动,有人道:“我说么,怎么没听过白云观有这么个人?”“就是,就是。”“大概是在教的,不是武林中人?”还有的道:“咦,日红真人这名字,好像也没听过。自己师父的名字都说错,当真是岂有此理。”既是这道姑说错了名字,那小山说什么久闻其名,自然是虚头客套了,出家人不打诳语,这一来显然大失身份。
刘金吾听那道姑声音大觉熟悉,在人群后却只能瞄见一个背影。在她转身之时,这才看见了一个侧脸,登时怔住:“这不是冯二媛么?独抱楼歇业,她怎么跑这来了?还当了道姑?”
常思豪此刻认出冯二媛,也是一愣,眼往台上扫去,秦绝响脸上笑吟吟的正自得意。
小山上人脸上肥肉颤动,有些难看,再找那道姑,已陷在人群里瞧不见了。此时另有崇福寺、智化寺等处僧人纷纷出首表礼,跟着八卦门、太极门、昆仑、点苍、青城等各派驻京头目以及京师几大镖局当家人、武馆馆主等都来问候致意,小山一一应答,总算遮盖过去。
见礼已毕,小山道:“天寒地冻,说话多有不便,师弟,不如且请诸位侠剑到茶院向火品茗。”
小池上人点点头,目光向人群中瞧去,正要说话,只听有人大声道:“等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