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连安笑道:“督公乃驻世菩萨,凡事不论巨细,一切自是了然在胸。不过他老人家太忙,奴才人小言微,想时常能听几句真言、教诲,可不大容易了。”
常思豪也明白他的处境,沉吟着不再言语,洗了一会儿,只觉背上又有了笔划:“侯爷勿怪奴才。鬼雾之事极其深密,奴才所知确少,但厂里传言很多,据说他们和红龙一样也有头目。”常思豪心中一动,知道程连安误会自己嗔他,但既然僵出了话来,便也不急解释。
背上撩了两把水,又写道:“他们的头目,好像被称作什么暗督——”此时外间忽传来守卫问候的声音:“督公!”程连安赶忙将手巾往盆边一搭,下了小凳,无声略施一礼,退出内室,似乎刚出内室就迎上了郭书荣华,忙也止步唤了声“督公!”又道了声:“是。”退了出去。
常思豪的呼吸忽然变得沉静。
步音轻轻缓缓停在屏风之外,纱面上显现出一个修长的侧影。定了一定,人影微微折下身去,拾起了倚在旁边的“十里光阴”。
常思豪停止了往身上撩水的动作,觉得这世上如果有件自己唯一做不来的事情,那一定是谨慎。
“嗒”地一声簧响,剑身弹出两寸。
郭书荣华缓缓拔剑,柄上修长白腻的指节一如步步显露的剑身,隔纱相看,光泽质感如一,竟无半分区别。
剑身在抽出尺余之际停住。
一个柔和得仿佛被这白纱滤细的声音,缓缓地传了过来:“一派清光照侠胆,十里剑飞走光阴。荣华原以为,在徐老剑客之后,天下再无这般清豪勇逸的男子,没想到,原来错了。”
常思豪用手巾浸足了水,在肩颈处撩泼,会错意似地道:“沈绿名动江湖,人剑双绝,确实天下难寻。”
“刷——”
剑倏地收合,入鞘的磨响令撩水声混入了一种粗糙与仄然。
郭书荣华静了一静,轻抚宝鞘,动作又归复缓慢:“百剑盟弘扬剑学,多利民生,郑盟主在日,与我也多有往来。大家互述见解,各有启发。听闻他盟里近来多事,盟务转由您和秦大人掌管。希望日后,侯爷也能与荣华亲密无间,一如既往。官场事多人乱,南镇抚司也不例外。咱们双方,还当尽已所能,彼此间多多地维护、照顾。”
常思豪本无意执掌百剑盟,然听他此刻的言语,这风雨飘摇中的江湖第一大势力,如今倒像是成了加重自己身份的一只砝码。冷笑道:“督公太抬举了,我们算个什么呢?只有要人照顾的份儿,哪有照顾别人的份儿?不过既然您这么说,那以后少不得要占您的便宜了,在此先行谢过,哈哈。”
白纱上郭书荣华的影子扬起手来,似在轻掩着嘴唇,语态中也明显露出笑意:“侯爷客气。既然如此,您可要经常过来,咱们得闲聊聊剑法,谈谈武功,也是一桩快事。”【娴墨:偶尔能偷看到人家洗澡,更是一桩快事……】
常思豪道:“啊,在下用惯了刀,对剑法实是一窍不通。这恐怕不能如督公的意了。”郭书荣华道:“呵呵,这是哪儿的话呢。刀尖为仁,刀刃为义,刀背为礼,刀镡为智,刀鞘为信。刀法中用仁的部分【娴墨:用仁者,正是用人也,暗示无痕。】,便是剑法了。所以剑法全在刀法之内,侯爷一定谈得来的。”常思豪侧目道:“刀还有这么多讲究?我倒听说,刀是小人用,剑是君子用,刀这兵器,其实很不入流呢。”
白纱后又传来淡淡的一笑:“刀具贴近百姓生活,剑除镇宅演武,别无它用,确是事实。然而自唐以降,战争中用剑,已经越来越少,一来剑走轻灵,难以破甲,二来过短不利,过长易折,不长不短,实用性又差。今人佩之多用于装饰,以表性情、彰显品格,其实倒成了摆设。”
常思豪笑道:“看来我盟立剑为宗,原来是错拿了个空有其表、并不实用的兵器作了图腾,这岂非大不吉利?倒不如,改成百刀盟才好呢。”
郭书荣华道:“中原历朝历代治国,都是道之以德,齐之以刑,阳尊儒术,阴用法家【娴墨:实话。统治阶级一向虚伪。明明用人家李斯韩非的,还特特要把他们弄死,后世手中沿用,口里不住贬低,以显自己高尚。儒术称王,不是他们的理论好,实是他的欺骗性最大。】。相信很多事情,触类可以旁通。”
常思豪望着白纱上的人影,冷冷地道:“什么儒术法家的,我是不懂了,不过督公您这话,听起来倒像是要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两面三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