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思豪点点头:“好像在哪儿喝过,一时却有些想不起来了。”
隆庆笑吟吟地望着他道:“贤弟前次出京曾改道四川,折回时应该路过了宜宾吧。”
常思豪心如明镜:这酒的味道与长孙笑迟那临溪草庐中所喝的一般不二。表面仍是副不甚在意的模样。隆庆笑道:“宜宾自古有酒都之称,几家大烧锅的工艺都着实不错,其中一家老陈烧锅的酒酿得香醇和厚,回味悠长,尤其令人称道。此刻咱们这杯中之物,便是他们店里的招牌‘杂粮酒’了,名字虽然粗俗,味道却是一流。”
常思豪将剩下的酒饮尽了,瞧着杯底。这趟归来,自己并没有向皇上和其它人透露长孙笑迟在宜宾的事,而且与长孙笑迟会面的时候齐中华已死,武志铭、郭强和倪红垒都被遣散,照说应该不会有人走漏消息才是。难道……想到此处,强忍着压下了去瞄一眼郭书荣华表情的欲望。
隆庆见他声色无异,便又微微一笑道:“前些时曾一本在南方突然现身,虽然杀了知县刘师颜,抢去些粮草,可也因此露出形迹,被俞老将军抓住战机,打了个落花流水【娴墨:一句尽了南方战情,省笔】。虽然未能生擒一本,但此路贼已不足惧。前日俞老将军上书,要求调回广西,朕已经准了。”
刘金吾身形微折:“皇上,老将军请调如此之急,也是在为古田的事担忧啊。”
常思豪瞧惯了他素常的风样子,再看此刻那一脸的庄重,便觉可笑,也照猫画虎地故作肃然道:“皇上,俞老将军手下正缺兵少将,古田一旦打起来恐怕他难以支应。刘总管乃名门之后,将门虎子,留在您的身边做侍卫总管,未免太屈才了。之前我们私下闲聊之时,刘总管也曾多次表示自己愿意上战场杀敌立功。皇上何不趁此机会,拨他到军中听候使用,令他一展其才呢?”
“诶?”刘金吾嘴咧舌出,表情古怪之极。
隆庆一笑:“嗯,朕也早有此意。”刘金吾一听又“诶?”了一声,忽然意识到这样大有不敬,赶忙闭住了嘴。隆庆脸色又黯淡了些,继续道:“不过以现在的国力,要打,恐怕有些困难。为平曾一本,这半年多来,广东方面用去了三十余万两银子,北边谭纶修长城、戚大人主持练兵等项,虽然尽力俭省,也花费了近二十万两,而且还在不断增加。西边王崇古主动出击,连续派兵捣巢,更少不得要奖赏将士。如今国库实已无银可支,只有临时再行增税。然而税收打嘉靖中期便已是一年压一年,去年收的是今年的税,今年收的是明年的税,若再强行摊派下去,用不了到年底,收上来的只怕是大后年的税了。以前徐阁老在,哪怕是拆东补西,也总能找出办法,如今……唉……”说到这儿他叹了口气,抓过桌上常思豪的手腕轻轻一拍:“贤弟,你说这可该怎么办呢?”
常思豪听个开头心里便已落数,寻思:好家伙,又来和我哭穷?长孙笑迟把水颜香的卖身钱都给了你,怎么这么快国库又空了?然而听他这一算计,倒也不是瞎话。自己在军中待过,什么都明白,当兵的有今儿没明儿,吃起来一个顶常人两三个的饭量,打起仗来人吃马喂,运粮运草,日费千金也不多【娴墨:边远地区确是个问题,比如西藏,运上去一百斤粮食,脚夫得吃三百斤,牲口还得喂,就是在今天,公路发达,铁路也修了,物资供应依然是大事】,修长城征民夫工匠、烧砖裂石,也都要花钱。那三十万两虽不是小数,搁在国事上倒也真是杯水车薪。可这种事你和我说,我有什么办法?总不成再把老徐请回来吧【娴墨:请回来拆东墙,还是一个味】!
然而此刻对方一脸殷切地瞧着自己,不能不答句话儿,正憋得着急,心头忽然闪念:“我这白痴,这时不趁机说,更待何时?”哈哈一笑道:“嗨,我道什么事呢,若只是钱的事情,皇上大可不必担心!”
隆庆一怔,问道:“贤弟有办法?”
常思豪道:“钱这东西,铸那么多又不当饭吃,所以它只会像水一样流来流去,不会凭白消失。之所以会不见,还不是被些个贪官污吏弄了去?这些人就是蓄水湖,您这当皇上的就是海。水流千遭归大海,只要搞一场肃贪运动,从上到下撸一遍,您这口袋里面不就鼓起来了么?”
隆庆听了默然不语,刘金吾道:“侯爷这想法是很好,不过自古到今,贪官总是比清官多。水至清则无鱼,有些人明知他贪,也还是要用的。尤其官位较高的人,关系复杂,枝蔓太广,牵一发不免动全身。要是只在下层肃贪,即便收上钱来,他们又会到百姓身上去刮,剥权法办的话,想找那么多人顶替前任也不容易。”
常思豪道:“嗬?照你这么说,大官动不得,小官不能动,合着贪就该让他们贪,蛀就该让他们蛀,咱们就干瞪眼瞅着,等着一起玩儿完呗?”
刘金吾忙道:“不不不不,绝无此意,绝无此意!”隆庆扬手略拦,说道:“贤弟,金吾所虑,也不是没有道理。况且这种事情一发起来动作太大,搞得人心惶惶,反为不美。”常思豪笑道:“当权的牵连太广,不动也罢,那下野的总可以罢?在职时耧了个沟满壕平,致仕后做个安乐富家翁,未免也太便宜了,皇上,您说是不是呢?”
这话的指向极其明确,显然是冲着刚刚下台不久的徐阁老说的,此一时,彼一时,老徐下台后京中的人立刻随风倒,这让他看到之后胆子也随之大了,隆庆和刘金吾又怎能听不明白?但是徐阶辅国多年,刚刚风光退休就要揪他的老账,这种事做出来未免太不近人情【娴墨:还是体面问题。官有官的体面,国有国的体面,就是老百姓没有体面。希望工程拨一个亿,亮化工程、献礼工程就要拨二百个亿】。郭书荣华微微一笑:“侯爷所言甚是,不过清查贪墨之徒,需要举证、调查、核实、审理,一场规程走下来费时费力,只恐贻误了军机。其实动兵是下策中的下策,朝廷还是要以法制人、以德服人。古田背后推手是聚豪阁,据荣华所知,他阁中亦有不少人物可称才俊英杰,只是想法偏激,以致走上了错路。侯爷也与他们中的一些人有过接触,相信在这一点上,与荣华应该是有共识的。相信您也不希望打起仗来,双方落个玉石俱焚,倒让西藏、鞑靼、土蛮这些外族渔人取利吧。”
常思豪静静听着,这些话句句切中自己的心事,然而明知郭书荣华绝无为江湖中人着想的好心,而多半是以此为由,在一步一步地将自己引导向他所期望的目的地,却又偏偏找不出半点可以插嘴置辩的缝隙【娴墨:有本事的人,霸气从不外露,你可以不服,但必须按我的路走,这才是人物。】。
郭书荣华微微抬了抬眼:“其实前些时候,厂里打探到一个消息,说是长孙笑迟夫妇沿长江而上,避开旧日部属,最终在宜宾附近消失了踪迹。”他瞧过了常思豪的表情,目光又回转低去,指尖在琴弦上轻轻摩移,微笑继续:“水姑娘酷爱杯中之物,想必他二人留恋那里的好酒,便寻地隐居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