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绝响接过小常寿之后,看着大姐消失在雪中,便和唐根转身回到里屋烤火。
坐在炕沿边,眼角余光可以感觉到,唐根的小细眼丝儿目不转睛往自己怀里瞄着。秦绝响笑道:“怎么,想抱抱?”唐根摇头道:“你看这娃子脸红扑扑的,大概是冷的噻,搁在火盆边,让他烤烤噻。”秦绝响斜眼瞅他,笑道:“是吗?我看他扎得这么严实,倒有点像热得难受。”唐根道:“哥哥说得有理噻,常言道:‘要想小儿安,三分饥与寒。’裹这么严实确也不好,不如给他脱脱,到院里吹吹风,这样长得硬实噻。【娴墨:三分饥与寒的话确是好话,只是此时唐根说来不是好心。学医就是小儿科不好学,但又最好学。说不好学,是孩子来病必来得怪异,因为元气足,得大病多半和先天有关,这就不好治。说好学,也好学,只要不是先天不足,把后天伤生的因素扳消,孩子元气足恢复就快。话说现在人什么都退化,连孩子也养不好了,养好孩子最简单,就是别喂撑着,别怕冻着,即所谓的三分饥与寒。捂厚衣服睡热被(元气不宣)、孩子不饿硬按头(饮食不调)、该玩不让孩子玩(情志不畅),是把孩子弄病的三大原因,然后易感冒、过敏性哮喘啊、抑郁症啊、厌食啊,什么都上来了。】”
秦绝响道:“硬实大发了,怕也不大好呢。”唐根闷闷地抓抓双下巴,道:“伺候孩子,咱们确实没啥子经验。哎,我这有糖,你喂他两粒?”秦绝响道:“吃奶的孩子,吃什么糖啊,噎着卡死,可就不大妙了。【娴墨:俩小鬼说黑话,越说越恐怖】”唐根笑道:“哪能呢?我的糖,都是入口即化,连点糖渣也不剩的。【娴墨:分明在讲毒】”秦绝响道:“光不剩就行了?你忘了我姐小时候跟谁学的熬糖了?【娴墨:点秦自吟的医道来处。秦家人基本都不懂医,因何吟儿懂?这一句就知根底出在唐门。说明唐门不但是娶了秦家姑娘,更有姑娘嫁过来。这个姑娘就是秦自吟的医学老师(大概也兼学了毒)。再结合绝响以前说的话和秦家状况,则不难推断出这位唐门姑娘是谁。】”唐根嘿嘿笑着:“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唐门还能老是那几样吗?”秦绝响嘴角勾了勾:“好,我不管了,”把孩子往他怀里一交:“我去瞅瞅大姐她们怎么样了,你先逗逗他玩吧。”【娴墨:先撇清责任,绝响论良心是一点也没有。】
黑。
这就是秦自吟缓醒过来时能看到的唯一颜色。
黑得纯粹。黑得压抑。黑得冷冰。黑得很难让人相信自己是在雪里。
有一小段功夫,她甚至感觉自己失明了。
浑身上下的血都流向头顶,脸部胀胀的疼。身子被雪夹得紧紧,一动也不能动。
“相公,相公……”
她是面朝常思豪的胸部,所以还能发出声音,常思豪没有回答,但是,还能感觉到他的心跳。
雪崩的力量之强大,足以将百年老树当中摧折,甚至石制的城堡,也能夷为平地,这就是自然的力量,人类生存在其中,渺小如一片落叶。
那危机的一刻,是丈夫把自己搂在怀里,抗住了一切冰冷与冲撞。
很可能有冰雪呛进了他的肺子,又或是,他的头撞到了什么,这会令他窒息。
“相公!”
秦自吟开始用头四处地撞,渐渐地撞出了一点空间,略可以喘上气来,然后拼命地蛹动身子,把头往“上”顶。
常思豪的下颌被她顶中几次之后,头部周围开始也有了空间,在秦自吟不住的点磕呼唤下,他鼻孔里喷出些水分,呛醒过来。
黑暗中,秦自吟感觉到,他似乎在试图活动着自己的身体,但重力和雪将他压得死死。
常思豪握剑的右臂仍向下探着,有一种拄着剑在虚空中倒立的感觉,又像是被倒吊着栽进土坑里活埋了。他弱弱召唤秦自吟:“……我腰里……胁差……”
秦自吟答应着,努力从狭窄空间中缩手下掏,摸到胁差的柄,小心抽出来避免割伤丈夫,然后开始横向抠挖。一边挖一边喊“相公”,让他不断回答。
开始只是一点一点,渐渐的,胳膊的活动空间加大,挖出一个佛窟样的圆洞,她臀部沉坠,身子往下一滑,在圆洞中蜷蜷蛹蛹,变成了头上脚下。虽然只是窄窄的一块地方,但恢复坐姿,已足够令人欣喜。常思豪的回答越来越迟,越来越弱。她拼命地加快速度,在头顶继续掏挖,挖出足够大的空间,辅助常思豪放下脚来,跨坐在自己腿上,然后抠住他的腰,左摇右晃了十几下,腰间一挺,往上一拔,像拔萝卜般,将他的上身从雪中拔出来。
秦自吟知道,自己挖的时候根本感觉不到时间,常思豪上身在冰雪中的功夫可不小了。她把胁差插在一边,在黑暗中伸手摸去,轻唤着:“相公,相公,你感觉怎么样?”过了一会儿,一声“我没事。”从他身体深处传来,声音微弱,像是心不在焉。
秦自吟脸靠着他的背,感觉像是靠着一块冰,顺着肩往下摸去,衣袖下又摸到了一块冰,意识到那是他的手,好像冻在了剑上,同时,寒冷也在不住向自己侵袭,她知道自己不能停下,赶忙拔起胁差挖身体右侧的空间。
“嚓嚓!嚓嚓!”冰雪与胁差一样锐利,刨起来的感觉好像是在交锋。“相公!相公!”秦自吟边刨边喊,手背上刀割般地痛,但是更让人痛的,是不再有常思豪的回答。
在这种地方温度又低,空气又稀薄,失去意识将是致命的,她扒着已经刨下的雪,尽量将常思豪摆至平躺,用手去探呼吸,但手已近失去知觉,她赶忙将脸侧贴过去,一丝微弱的风声在耳孔里吹拂着,令她升起一丝希望。她吸进一口气,在肺里憋一憋,令它变暖,然后渡入常思豪的嘴里,连渡了二十余口,效用似乎不大。她用自己的脸贴着他的脸,感觉他正在渐渐地冷去,这种感觉令人绝望。
常思豪认为自己在眨着眼睛,却看不到任何东西,他有一种感觉,好像自己在某个地方飘浮着,这个地方一点也不冷,相反,他感到干燥,而且炎热。
亮起来了,亮起来了。
他向前奔去。
眼前,铺开一片黄沙。
啊,这不是我们的城池吗?众军民架着大锅,煮着肉,吃着、笑着。
“娃子,你干嘛呢?”徐老军站在人群最前面,瞅着自己。
“娃子,你怂了?”徐老军上来,给了自己一巴掌。
大家忽然笑了,露出一排排参差不齐的牙。
“我们都在这儿呢,你怎么不来啊?”
他们向自己招手了。
我为什么要去?难道我死了吗?
眼前,显现出一个幼小的女孩,由于清瘦,而显得头大眼大。
小花,是小花……
她轻飘飘地走来,笑着伸出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