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p>
江云涯不懂人世间的许多道理。</p>
年幼时的遭遇让他知晓了四个字：人心险恶。但他并未像那些饱受世事蹉跎，消磨了雄心壮志的人一样学会蝇营狗苟, 侥幸得到些许功名富贵便洋洋自得, 同旁人大肆谈论如何“处事”。</p>
世事险恶，人心不古, 只是让他失去了解人世的兴趣。</p>
苍鹰何曾在意过匍匐缓行的蝼蚁？只要他足够强大, 又何必在意人世间的规矩礼法？</p>
在浮阎岛上的漫长年岁, 更是让他淡忘了许多小时候见过的事。</p>
但与小师叔有关的事，他未尝忘过。</p>
他还记得初次看到那本《北西厢》时, 是个狂风怒号、暴雪凛然的冬日。</p>
浮阎岛地近天极, 因此冬日格外漫长, 往往一连数日都只见茫茫飞雪, 目之所及暗无天光。小师叔又畏寒怕冷，最受不了这样的光景，是以每逢时气转寒，对方就会深居洞府之中, 好似只过冬的野兽般一动不动蛰伏着, 数月不出。</p>
洞府之中处处点着暖盆, 对方尤嫌不够, 还要抱一床厚实的棉被将自己整个儿裹住。</p>
一位样貌俊朗、风华正茂的青年，却和个正当衰朽残年的老者般，如同个包圆儿的粽子将自己搁在榻上, 只从被中探出一只手来，偶尔端一杯茶，翻一页书……</p>
这场景在外人眼中, 无疑是有些怪异，甚至可笑的，但在当年的江云涯看来，却只担忧着一件事：小师叔将自己裹得那么圆，万一从榻上滚了下来可如何是好？</p>
是以他小心戒备，谨慎查看，端坐在榻边的矮凳上，时不时就要朝对方望上一眼。</p>
后来察觉到对方每回从被中探出手再缩回去，都会被冻得一哆嗦，他索性将端茶送水、翻书垂肩的活儿都代劳了。</p>
“小师叔，这书写的是什么？”</p>
江云涯在旁人面前沉默少语，在对方面前却像是有说不完的话。哪怕对方对着本话本看得起劲，压根没同他搭话，他也愿意主动凑上前去。</p>
“小孩子家家的，问这做什么？”对方眼也没抬，懒散说道。</p>
江云涯将矮凳往前挪了挪，探直身子，往书上瞥去。</p>
他从前不识字，认得的字都是小师叔一笔一划教他的。除却想多和对方待上一会儿，有意写错了背忘了的时候，他学得极快，寻常读写根本不成问题。</p>
对方嘴上说着：“别看，别看，等你大些再说。”又难得不畏严寒，从厚重的褥子中伸出只白嫩的手，想把书页合上。</p>
江云涯担心他冻着，忙站起身道：“小师叔，我……”</p>
他想表决心，说自己不看了。对方却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他忽然间顽皮了起来，要强夺那本书，出手不免更急。</p>
他整个人都裹在被褥之中，行动不便，又着急伸手，朝前一探，猝不及防之下便连人带被从榻上滚了下来。</p>
咚的一声巨响。</p>
江云涯的心都像是被撞碎了。</p>
他惊慌失措地起身，慌忙之间一脚踩到了被踢翻的矮凳，自个儿也失去平衡，跌倒在地。</p>
两人一个年幼，一个体弱，隔着一床重逾铁石的棉被，挣扎了许久才先后爬起来。</p>
对方原本苍白的脸色因着这番意外而泛起了不正常的潮红，气息也不复往日的平稳。江云涯羞愧万分，将摔脏的双手背在身后，使劲在衣摆上来回擦了数遍，才低声道：“对不住，小师叔，我不该胡闹，惹你生气。”</p>
看对方费劲地抱起棉被，江云涯忙上前搭手，帮着对方一道将被子抬上卧榻，又踮脚转了一圈，替对方将被角压得严严实实，包管一丝风也钻不进去。</p>
“小师叔，书。”</p>
江云涯将掉落在地的话本捡了起来，递回对方面前。</p>
“罢了，你想看便看。”对方叹了口气，对他颔首道，“过来，坐榻上。总在下边儿站着，也不嫌冷。”</p>
江云涯如获大赦，立刻蹬开一双棉鞋，爬到榻上。</p>
那床连风也不让进的被褥对他敞开了一条大缝，他毫不迟疑地钻了进去，依偎在对方身边，乖巧地坐好。</p>
被褥里头那么热，好似一团火，将他有些发寒的身子都灼伤了。</p>
对方见他总埋着头，便问：“看书呀，不是你要看的吗？”</p>
江云涯这才努力将视线移到那本片刻前还无比吸引他的话本之上。</p>
“都看进去什么了？”对方打趣道。</p>
那时候他满脑子都是隔着一层衣衫，从对方身上传来的温度，还有两相依偎时清晰可闻的呼吸声，根本连一个字也没看进去。</p>
对方猝然发问，他只好飞快地扫了一眼，在页末揪住了几个字，便小声问：“小师叔，这上头写他们要结亲了。结亲是要做什么？”</p>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p>
江云涯道：“是我问错了吗？这不该问吗？”</p>
“没有。可以问。”对方隔着被子揉了揉他的脑袋，感慨了一句，“在这岛上你是见不着了，人世间的男男女女却都是要成婚的。”</p>
浮阎岛上尽是魔修，男欢/女爱兴许有，想要找出一对世俗间的普通夫妻，却是千难万难。</p>
兴许是心疼他自小在浮阎岛上长大，连这些事都不懂，对方的语气格外温和，解释时也十分耐心：“结亲了，便是要一生一世一双人。”</p>
江云涯仍是不懂。</p>
对方道：“两人若是结亲，便是你只有我，我只有你，旁人都插足不得。生则同被，死则同穴……”</p>
江云涯这回听懂了，开口道：“我懂了，说的就是我同小师叔么？”</p>
“这怎么能算呢？”对方似是恼了，但远不到会责罚人的地步，“不是教过你，不许懂装不懂，也不许不懂装懂吗？”</p>
“可是我和小师叔就盖着一床被子啊。”江云涯道。</p>
他想了想，又理所当然道：“我在岛上只和小师叔在一块儿，小师叔也只和我在一块儿。前些日子，旁人来寻你饮酒，你说要陪我写字儿，也都没去啊。”</p>
“这不一样。”对方道。</p>
江云涯不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见对方语焉不详，不想再说，便乖顺地应了一声，低下头去只当自己懂了。</p>
过了许久，连他都磨磨蹭蹭看完摊开的这两页书了，对方也没让他再往后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