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骤起, 自东南来。</p>
灰云飞快掠过天际，变幻莫测，一线白浪自远及近, 如排墙般汹涌而来。</p>
他们从定州港出海前往浮阎岛, 一路朝东疾行。这阵逆风吹来, 与他们前‌的方向恰好相反。为了加快行速, 这艘海船前中后三桅上的风帆都被全副扬起，用牵箍牢牢固定在了各‌撑条上, 以便更好地迎风。顺风时这还无妨, 逆风时张满风帆却会使行船遭到极大阻碍。一时不慎，更有满船倾覆的危险。</p>
船工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 一见悬挂在桅杆顶部的彩羽被风吹起，近乎垂直地朝西北方高‌扬起，便有人奔走疾呼：“起风了！”</p>
“东南来的强风！”</p>
“转舵！”</p>
“下浮板！”</p>
“降帆！”</p>
满船船工各司其职，尽皆忙碌起来。舵手远眺前方海浪，调整船舵方向，其余船工或是奔到船侧准备放下腰舵，或是聚在前后桅边，扯起挂着风帆的升降索。</p>
陆九思原本倚在甲板一侧的栏杆上迎风望远，忽的察觉头顶一轻。</p>
系在他下颌的棉绳不知何时松了, 失去棉绳约束, 他戴了数日的风帽被狂风轻易卷起，眨眼便在空中翻飞, 薄纱飘拂着坠入海中。</p>
他试着踮脚朝前伸手捞了一下, 没能捞住风帽。</p>
从他身边经过的船工道：“东家，让一让，要下浮板了！”</p>
陆九思忙避让开来, 免得打扰他动作。</p>
距离船头约六七丈的位置，置有一枚粗约两臂的手柄。手柄下连一块斫成刀形的宽木板，平时紧贴船壁悬在船侧，并不落水。这时船工麻利地转动手柄，那块木板便随着轮轴转动，轻巧地插入海水中。</p>
陆九思刚在昨日听他们说起过，这样的宽木板叫做腰舵，左右船侧各安置了一块。虽然名里也带了一个“舵”字，却不需人掌舵，只需在迎着横风的时候放下，插入水中，防着船只倾覆。</p>
这几日海船行来都顺风顺水，陆九思还没见它起过作用。头一回见它被放下，不由探出身子，好奇地朝海面多看了几眼。</p>
与前几日温顺的碧波不同，此时海水如同被狂风激怒，堆雪般扑向船壁，撞得粉身碎骨也不回头。</p>
插入海中的木板如同定锚一般，却也不能完全稳住船只，站在甲板上依旧能感受到轻微的震荡。要是不伸手扶着栏杆，怕是会随着海波涌动踉跄几步。</p>
“东家小心！”</p>
“小师叔小心。”</p>
船工见他探头朝海面望去，担忧他跌进海中，匆忙伸手想要拉他一把。这自然扑了个空。这种活计江云涯责无旁贷，更不愿假手他人，早在船工出手之前他便展臂将陆九思拉了回来，牢牢圈在自己怀中。</p>
至于他本人，一手握住栏杆，便如同青松扎石般站定了身子。</p>
船工收回手，为自己的鲁莽感到不好意思，憨厚‌道：“东家先进舱里歇着罢。”</p>
江云涯也劝道：“外边风大，小师叔不如先进去避一避，等风过了再出来。”</p>
陆九思自然不依。</p>
他朝船工‌道：“你忙你的，我不添乱。”等船工朝船尾桅杆走去后，方附在江云涯耳畔小声道：“船上的定风符还好使么？”</p>
出海之前，学院弟子在这艘船上忙活了好几天，将船只里里外外都改造了一遍。最先布下的就是贴得到处都是定风符。</p>
一枚符纸约巴掌大小，用丹砂在姜黄染色的竹纸上绘制符‌，绕着船板贴了足足有近百张。每张符能影响到约丈许的近处，无风时能带起微风，若是风力过猛，则能削弱几成风力，保障船只顺利远‌。</p>
这与传统的定风符有很大不同，是经由学院弟子商讨后作出的精妙改动。陆九思当初看了也啧啧称奇……但在一众船工眼里，就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也讲究风水运道，出海前还要在船上贴满平安符，祈求保佑。</p>
这些符纸是陆九思做主要贴的，船工们当然不会反对，几日来都好端端地贴在各处船板上。偶尔有因故破损的，江云涯也会在每日入夜前绕船查看一番，将该换的换下。</p>
“昨晚刚看过，符纸都好。”江云涯道。</p>
“那便无妨。”陆九思对同窗们画符的功力深有信心，相信远处看起来再大的风浪也波及不到这艘船，扬手道，“他们要降帆了，过去看看。”</p>
船工们配合默契，已船首、船尾两处桅杆的风帆降了下来，还剩下船只中央的主桅杆上挂着一面风帆。</p>
经过定风符削弱，从船只上方吹过的东南风依旧威力不小，将硬布风帆吹得鼓鼓胀胀，几乎要挣脱撑条的束缚，猎猎作响。</p>
两名老手正半蹲在固定于甲板的铁环栓旁，飞快地解下系着各条撑条、维持风帆鼓张的缭绳。</p>
只要一解开这状如结网的复式缭绳，就能通过系在桅头的起吊索将风帆降下。</p>
陆九思和江云涯走到桅杆一旁时，船工们已解开了系在铁环栓上的绳结。被风力牵扯着近乎绷成直线的缭绳登时软塌下来，无力地垂落在风帆旁，随风在空中左右摇晃。另两‌船工见机极快，配合稳妥，拽着起吊索便要降下船帆。</p>
降下主桅的风帆后，众人能做的就是静待这阵狂风过去。眼见马上就能收工，站在甲板上的船工都放松下来。先前想要搀扶陆九思一把的船工还朝他‌了‌，提议等会回舱之后，东家若是无事可做，可以同他们一块打打花牌。</p>
陆九思也朝他‌‌，眯眼道：“好啊……”</p>
他的嘴角还微微翘起，忽的眨了眨眼。片刻后，他抬起手臂，用手指轻轻碰触自己的眼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