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首级(下)(1 / 2)

 “登藉在册?”卢毓不明所以,抬头望着天上,鹅毛般的大雪漱漱下坠,阴沉沉的天空看不出时辰短长,卢毓却知道,现在是未时了,若要将这一千人都登藉在册,也不知道要折腾到什么时候。而且这一千骑士原本也都是登藉在册的,只是因为临时需要重新从各自所在队伍中被挑选了出来,有些混乱罢了,若收集这些人的名册,却也不难的。

然而这种情况,长期带兵的刘封自然也不会不懂,尤其看着他如此郑重的样子,显然是有特别用心的,卢毓无奈的躬身领命而去了。

城下一千精锐骑士已经在这风雪中苦候了近一个时辰,这会听闻还要等天黑才走,虽然中间会有一顿热食饱饮,却也都忍不住各在心中叫苦不迭。

刘封对众人的心思却浑然不觉,顶着风雪,走到前面,缓缓的道:“弟兄们,想必大家也都知道了,冀州袁绍来打我们了!这么大的几雪,多走几步路上都要冻死人的,但是袁绍不怕,孤也不怕,你们怕了吗?”

众骑士面面相觑,却不知公子为何像唠家常般的问了这么一个问题,过了一会才有几个人稀稀落落的答道:“不怕!”

“你们什么?孤听不见!”刘封眉毛一拧,声音猛的扬了起来。

“不怕!”众军卒扬起了喉咙朝天大声吼道。

“是不是一个个都没卵子啊,还是没吃饭?叫得跟跟娘们儿似的,老子听不见!”

“不怕,我们不怕!”齐天的一声怒吼,不过吼完之后,不少人却把眼睛瞄向了满脸羞恼的王蘅身上,满脸的古怪。

王蘅却也才第一次见到刘封有这么粗俗的一面,轻啐一口低下头去,对老父幼子的满怀愁思却也因此淡了不少。正领着一干书吏匆匆赶来的卢毓却一脚没踩稳差点没给摔倒,这个刘封——

刘封也是懊恼不已,一时的嘴快,却忘了王蘅还在身边,果然军营中不得留女子是不错的,说句爷们话都不方便。可惜这么一个大好气氛就这样生生的给破坏了,摇了摇头,刘封朗声道:“弟兄们,大雪天寒,冻不死咱们,可有一件事弟兄们别忘了,我们这是去杀人了,搞不好,是要被人杀的,你们怕不怕?”

“不怕!”这一回声音倒是齐整了。

“好!”刘封大赞,“孤十三岁的时候,也就是在这样的一个鬼天气,孤跟张郃将军领着几百个拿着木棍烂柴刀连顿饱饭都吃不上的义军跑进卢奴城宰了张纯,孤当年都不怕,孤相信,现在你们也同样不怕!”

并州上下,哪有不知道刘封当年雪夜袭卢奴这个传奇的,想着一个年仅十三岁的小孩领着一群衣衫褴褛的乞丐冒着这般大的风雪去攻打卢奴城,不觉亦自挺直了腰,这漫天的风雪,便也什么也不是了。

“可是现在孤却怕了!”说到这里,望着众军士双目中褶褶精亮,刘封猛的话锋一转,“孤怕你们战死了,孤没办法跟你们的家人交待,而你们的爹娘妻儿,也没人帮你们养活!”

“嗡”了一声,这一句话让风雪中这千余名死都不皱一下眉头的军士齐齐变了脸,若是自己死了,父母妻儿如何?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有父母妻儿的,纵然在战场死都不皱一下眉头,然而一旦真的要离开抛弃父母妻儿去死,又有谁舍得了?

临战之前,军队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不可以当众问及父母家人,除非是要罢退那些独子孤老,一个明智的将军是不会犯这种错误,因为这必将极大的影响了士气。

张郃本听着刘封说及当年雪夜袭卢奴的事,原本有些委靡的精神也不由的一振,当年只带着千余土匪盗贼就敢去攻城了,现在领着一千精锐骑士,怕什么!

只是再听着刘封又说着这些影响军心的话,不由心中暗自揣测,不知他是作何道理。自毋极相遇,张郃追随刘封已经五年有余了,别人不知道,论对刘封的信心,在并州中,就是那个身为父亲的主公刘备也比不上张郃。大概,也只有刘封那几个对他盲目信任的夫人能排在张郃前面了。

当年那个侃侃而谈的少年,已经深入张郃的心中了。

“你们也怕了,是吧?回答我!”刘封淡淡的一笑,转又大声吼了起来。

军士们面面相觑,怕是不怕?齐整的军阵没有在风雪中扰动,却因为刘封的这一句话,出现了大的波动。

“怕就怕了,担心自己的父母妻儿,有什么不敢承认了!”也不要回答,刘封转又激昂的低吼了起来,“孤也怕,孤是不怕死,孤从来命硬,穿心的一支箭都要不了孤的性命,这世上能杀死孤的人,还没生出来!可是孤却怕了,孤怕你们死了,孤不能跟你们的父母交待,怕你们死后,你们父母妻儿却还要挨饿受冻,没有人照顾你们的父母妻儿!”

刘封虽然挂着一个朱虚侯的爵位,但他一直以来都以虚礼待人,极少自呼“孤”、“本侯”之类的尊称,这一次,却是实实在在的以大汉朱虚侯的身份行事。边上的卢毓张郃,都隐隐的明白了他是下了一个大决心了,俱都挺直的腰,便是这满天的风雪之凌冽,也浑然不觉了。

看着众军士都默然的低下了头去,刘封缓了缓心神,再大声道:“军中儿郎,战场拼杀是理所当然的事,如不是万不得己,孤也不希望你们去死,不愿意并州上下披麻戴孝,你们尸骨却不得还乡!然而既然要带着你们去杀敌,就难免要有死伤,孤没得选择!”

“然而就算你们战死了,只要孤还活着,只要我父子还在并州说得上话,孤就要保证你们的父母妻儿衣食无忧!”

“公子,小人本是黑山张大帅的人,张大帅对小人虽然好,却不能让小人的爹娘吃上几顿饱的,是主公收留了小人,这两年来,小人的爹娘在家里为主公,为公子立了长生牌位,每日拜求主公和公子长命百岁!小人的这条命,早就是公子的了!”

一个粗俗的大汉驱着马走上前来,大声说道,“只要有主公在,小的就从来都不担心家里爹娘会不会挨饿受冻,公子说吧,该怎么办,只要公子一句话,小的们就是死也不怕!”

“对!我们不怕死!”千余军士吼声如雷,少时那颓退的情绪再度高涨了起来。

“好兄弟!”刘封双目一红,抱拳向众将士重重的一揖,这世上,最诚挚的,莫过于底层人士的感恩,他们没有高览那种谁也想不明白的“追求”,谁也不明白的当口就背叛了并州,也不会像王柔兄弟那样,在责任信义与私利中摇摆,不知所从。有恩报恩,就算殒身向死也不皱一下眉头,然而有仇,他们却不一定报得了。一箪食,一瓢饮,就是这些挣扎死亡线上的贫弱百姓最基本祈求,也是他们最高的祈求,然而,他们却往往什么也得不到,甚至,还要沦为那些“雄才大略”的军阀口中的“人脯”!

那些人,那些所谓的名门世家,累世公侯,只不过是做着一点点自己的本份工作,却指盼着得到全天下的馈赠作为补偿,稍有不如意,别人开出个更高的价码稍稍引诱,改换门庭寡廉鲜耻又有谁在意?更别说那虚无飘渺的天下兴亡民生惟艰了!

天下兴亡,与我何干?

哈哈哈!

刘封心中,从未有像今天这般真切的,对这些粗俗军汉充满了信任,无以复加的信任,他们需求的最少,却付出的最多,天之道,本就是损有余而补不足!

“我知道你们不怕死,可是我怕,真的怕!”稳住心神,刘封大声道,“我既然不得已一定要带你们去送死,若不能保证你们的父母妻儿一生衣食无忧,我怕我这辈永远都睡不了一个安稳觉!”

卢毓排开了书案,在风雪中,一卷卷光洁明亮的正心纸被刮得东倒西歪了,破开了一条条口子,心中却有一个不安的念头,并州,到底是主公的,还是公子刘封的,还是大汉朝廷的?究竟谁说了算?

在他还在迟疑中,刘封却已公开了他的深思熟虑:

“战死者,父母由州府奉养,每人授田一顷,十年免赋!”

“斩首一人的,爵一级,授田五亩,斩首五人,爵再升一级,宅一处,授田五十亩,终生免赋!”

“斩敌大将一人,爵升三级,授田一顷,终生免赋!”

“斩……”

卢毓颤抖着手,在一张大红帛布上一字不漏的记着刘封的口授,却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心中的震惊,他不明白,或者说他很明白:公子他想要干什么?只是临行前的一个空头许诺,还是真不将汉家法度放在眼里?公子,他又置主公于何地……

熟读史藉的卢毓自然知道,刘封所述的这一条条,其实就是秦人的军功首级制和军功授田制!

其中最为重要的,是大汉朝曾经遵循过,却早已废弃不用的军功授田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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