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陈杨(2 / 2)

“嗯,很多老人都熬不过冬天。”我点头回答。

“也许是解脱,不是吗?”我和罗大陆没有过度伤心,反而是觉得三爷爷的去世理所应当了。

车子里陷入沉默,只有发动机引擎的轰鸣以及急弯的喇叭,从暖阳来到傍晚至黄昏墓地。

我和三爷爷倒不是血亲,只因为同姓为陈,加之祖辈世交,关系自然不言而喻,剪不断。

按照辈分,我应当叫他三爷爷。

听父母谈起过三爷爷,年轻的时候进入部队,退伍便娶了媒妁之约的三奶奶。

以至于后来服从当时地方武装部对退伍军人的安排,三爷爷成为一名护林员。

车子开进贵州境内的时候,我的思绪这才开始凌乱起来,渝城和贵州同属于亚热带季风气候,植被地形差距不大,可此刻的我只有踏入贵州境内的时候才觉得触景伤情。

多年前的正月,父母带着我去三爷爷家拜年,那是我第一次从某种意义上明白一个瘫痪老人的痛苦。

少不知事的年华只在乎玩具的多少,青春稚嫩的时候才知道人世多多少少的无奈。

三爷爷的儿子早就与他的儿媳妇离婚,唯一的孙子继承三爷爷的秉性毅然进入部队,鲜有假期。

而他的儿子也出差在外。

我不知道,在那一年,当街道上响起热烈的鞭炮声的时候,两个孤独老人是否也曾偷偷的揩拭眼泪。

那一年推开三爷爷家沉重的房门,木头做的门发出绵长的呻吟声,仿佛诉说着一段又一段艰苦岁月。

明明是白天,房屋里却是出奇的昏暗,小木屋的墙上铺满了略有年代的报纸,从新中国成立到经济特区的建立再到北京奥运会,一张张报纸阐述着历史,一盏小灯亮在中央,电视开着,正播放着向全国人民致以新年快乐的桥段。

三爷爷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厚重的毯子,一动不动,像极了一尊与沙发融为一体的古老沧桑石像。

若不是眼珠反射着微弱的光亮,我大概会大逆不道的认为人已经死去啦。

那时候三奶奶听见动静,从厨房里火急火燎跑来,看到我们一家人站在客厅中央,她明显松了一口气,随即说到:“原来是你们来啦,我还你为你们三爷爷又乱动,生怕他从沙发上掉落下来!”

寒暄几句,妈妈便随三奶奶进入厨房忙碌起来。

而我,木然站在客厅中央,不知所措。

热腾腾的饭菜上桌,几人围坐在一起,父母和三奶奶有意无意聊着家常。

而我也只是看着电视吃着饭菜不发一言。

最初父母端起碗吃饭,而三奶奶却没有。

三奶奶端着小碗,碗里盛满了剁碎,煮到糊状的肉粥,三奶奶拿着勺子,小心翼翼给三爷爷喂饭,三爷爷只是木然的张开嘴,小部分的粥进入口腔顺着食道滑入胃里,大部分则因为三爷爷无法灵活控制的口腔肌肉散在下巴,三奶奶急忙帮三爷爷擦拭下巴,又小心翼翼的喂起第二口粥。

那个傍晚看着三奶奶如此往复,像极了一个母亲在哺育她的孩子。

那年的正月一个小时就能结束的饭局,却整整在两个小时后才堪堪收尾。

妈妈帮三奶奶洗碗去了,爸爸帮三奶奶修理家里老旧的电器。

三爷爷依旧躺在沙发上,我能听见的是电视里各色各样的广告和三爷爷沉重的呼吸。

突然,三爷爷发出声响,沙哑模糊的声音从一个像极了年久失修毫无美感的八音盒里传出。

我一阵诧异,正准备呼唤父母时,厨房里的三奶奶就已经在瞬间来到三爷爷面前,然后她慢慢把三爷爷扶起来,又抱起已经骨瘦如柴的三爷爷坐上轮椅,推入一个小小的隔间,不多时,尿液流动的声音传出,空气中也弥漫淡淡的尿味。

直到夜幕降临,我们准备启程回家。

父亲说到:“叫叫你三爷爷吧,拉拉他的手,你才出生的时候,他也没有瘫痪,那时候他抱着你,你还冲着他笑!”

我愕然,实则在印象里,我确实没有这么一个人的印象,迫于父亲的威严。

我并不情愿,甚至带有抵抗情绪走到躺在沙发上的三爷爷,拉着他浮肿无力的手,说到:“三爷爷,你还记得我吗?我是陈杨呀!”

原本如同石像的三爷爷在那一刻苏醒过来,他无法用肢体去表达感情,却用眼睛散发光芒。

三爷爷看着我,蠕动着嘴唇,说着我并听不懂的话,并不是三爷爷的需要与我不通,而是在他无法控制自己声带口腔时,于我而言,他说的都只是“嗡嗡嗡”的形声字。

三奶奶站在一旁,笑着说到:“你三爷爷说想不到以前那么一个病恹恹的孩子现在还张的肥头大耳啦!”

闻言,我惊诧三爷爷三奶奶二人间的心有灵犀。

说了几句客套的话,也懂事的叮嘱三爷爷要注意身体之类的白话,我就准备起身随父母离开,可三爷爷却是用极小的力气拉住我的手,与其是拉住我的手,说成是三爷爷的手动了几下更为贴切。

三爷爷的眼角溢出泪水,如同一个得不到玩具的孩子,泪水在长满老年斑的面庞上滑落,那一刻,我第一次看见老人哭,也第一次被震撼到,时至今日,那张淌满泪水的脸依旧记忆犹新…………

听父母说过,年轻的三爷爷并不是如今这幅瘫痪无力的样子。

曾经的三爷爷意气风发,刚从部队里回来,上山打鹿,下田插秧,潜水抓鱼,无所不能。

媒妁之言,父母之言,三爷爷本就是临近村子怀春少女们的梦中情人,三奶奶在说媒的第一天就同意了交往,托媒人送给三爷爷她亲手纳的鞋垫,火急火燎的不顾父母反对几个月后就匆匆结婚。

年少轻狂,血气方刚的三爷爷就这样有了媳妇,那个时候的穷结婚,没有所以的彩礼,也没有随礼。

嫁来三爷爷家的三奶奶把多年省吃俭用存的血汗钱在新婚之夜交给了一贫如洗的三爷爷。

在那个吃饭都是问题的时代,邻里之间竟然左拼右借的送给新婚夫妇一床新的棉被,几个简陋的凳子,椅子,三爷爷也只能硬着脑袋把三奶奶的血汗钱买了喜糖,操办酒席,分发给邻居们。

这让本就家徒四壁的三爷爷的经济状况更是雪上加霜。

后来碰上大饥荒的日子。三爷爷家却有三个孩子,两个儿子,一个刚出生的女儿。那个人们只能啃树叶,挖树皮,吃观音土的时代,三奶奶没有奶水,他们的女儿夭折了。

紧接着大儿子也在瘟疫中受尽折磨死去。三爷爷拼命开垦荒野,丢下尊严在乡绅世豪那里换取粮食,终于留住了三奶奶与剩下的唯一儿子的命。

三爷爷五十岁的时候,依旧是护林员。

某一个夜里,三爷爷觉得林子里有奇怪的声音,于是告诉三奶奶他去林子里了,那夜下着雨,淅淅沥沥,小路泥泞。

三爷爷半夜未归,三奶奶不顾大雨叫起村里的人们,直到天明,三爷爷正躺在一个地陷的坑洞里,满头是血,三奶奶也晕了过去,三奶奶醒来的时候,三爷爷就已经因为大脑受创宣布瘫痪了,于是,三奶奶又晕了过去。

此后的多年,三奶奶没有再离开过那栋小木屋,整天照顾着瘫痪,难以言语,大小便失禁的三爷爷。

“大陆,你说三奶奶是不是也算是解脱了?”我将思绪从回忆里拉回问身旁开车的罗大陆。

“三爷爷八十多岁,这也算是喜丧了,三奶奶也不用一把屎一把尿照顾瘫痪的三奶奶,我觉得对他们都是解脱,我是不是有点大逆不道?”罗大陆问道。

“我觉得我们都有点大逆不道。”我含着微笑回答。

车子穿行很快,穿过一个隧道,隧道很漫长,小城正欢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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