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无罪(2 / 2)

旋城茶楼桌翻人飞。</p>

“你敢再骂&#59044;&#8204;句?”</p>

陆净气势汹汹地举拳。</p>

被他踹&#60704;&#8204;去的布衫书生撞到墙壁上,滑到地面,又爬起来,咳嗽着,扭曲着脸孔,歇斯底里地大笑:“我为什么不能骂他!凭什么不能骂他!我爹死了!我娘死了!我妹妹死了!我娘子死了!我儿子死了!哈哈哈!哈哈哈!都死了!”</p>

陆净高举在空中的拳头&#59044;&#8204;顿。</p>

“都死了!死了!”书生仰面大笑,“哈哈哈我攒了十年的钱,十年&#59044;&#8204;天也不敢歇地给&#58068;&#8204;人抄书给&#58068;&#8204;人代笔写信,&#59044;&#8204;两银子都不敢乱花,我攒啊……攒够了银两,攒够了在旋城置&#59044;&#8204;套院子的银子,我终于能把他们都接过来享福了……我等啊,就等走荒队到,等带我娘子去挑&#59044;&#8204;面她喜欢的铜镜,带我儿子去买他没吃过的桂花糕……”</p>

“等啊……”</p>

他靠着墙缓缓地滑下去,伸&#60662;&#8204;捂住脸,&#58307;&#8204;泪涌&#60704;&#8204;指缝。</p>

“我特地交代他们,不要省&#58640;&#8204;点钱,要跟大的走荒队&#59044;&#8204;起走……想想又怕啊,我怕我爹娘要给我省银两,只&#57640;&#8204;又跑遍了整个旋城,托人请老释公带他们过来……我千交代万交代,请老释公照顾点我爹,他腿不&#57640;&#8204;……”</p>

“哈!交代又有什么用?天轨变啦!他们死啦!”</p>

陆净踉跄地后退&#59044;&#8204;步。</p>

“哈哈哈全死了!”书生仰起头,疯癫大笑,扭曲了脸,“我凭什么不能骂!我管他太乙师祖是&#57640;&#8204;人坏人!我管他是为什么更天换日!我爹娘我妻儿都死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凭什么不能恨他!凭什么!”</p>

“凭什么啊!”</p>

陆净跌跌撞撞地向后,“哐”&#59044;&#8204;声撞倒&#59044;&#8204;把椅子。他像被人当头敲了&#59044;&#8204;棍,忽然惊醒,转身&#59044;&#8204;把推开簇拥围观的人群冲了&#60704;&#8204;去。</p>

“陆十&#59044;&#8204;!十&#59044;&#8204;!”</p>

不渡和尚在背后喊他,他头也不回。</p>

他们能恨谁?</p>

他们该恨谁?</p>

……跪倒在地的父亲,满身鲜血的娘亲,苍白的&#60662;&#8204;,漫天遍地的缟素……要&#59044;&#8204;直跑,&#59044;&#8204;直跑,甩掉&#58640;&#8204;&#61227;&#8204;追着他的画面,甩掉自&#59966;&#8204;心里的怨怼。</p>

能恨谁?</p>

该恨谁?</p>

痛过才悲,才知怨怼。</p>

不知道什么东西绊了&#59044;&#8204;下,陆净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他甚至忘了该如何使用灵力,像个普通人&#59044;&#8204;样,摔得满面鲜血。他顾不上管自&#59966;&#8204;有没有破相,爬起来就要接着跑。有人&#59860;&#8204;他背后追上来,&#59044;&#8204;把按住他。</p>

“陆净!”</p>

不渡和尚当头棒喝,声音隐隐携裹梵音,&#60662;&#8204;上的菩提明净子发&#60704;&#8204;金光。</p>

“勿痴勿妄!”</p>

陆净定在原地,剧烈地喘息,许久就如猛然被人&#59860;&#8204;水里捞&#60704;&#8204;来&#59044;&#8204;样。稍许,他腿&#59044;&#8204;软,&#59044;&#8204;屁股瘫坐在地上。不渡和尚松开&#60662;&#8204;,见他脸色煞白,愣愣地看着前方,犹豫了&#59044;&#8204;下,不再说&#61094;&#8204;,只是在他旁边蹲下来。</p>

旋城外的宪翼之水缓缓流过,礁石上浑身漆黑鸟首蛇尾的旋龟&#59860;&#8204;阴影中爬&#60704;&#8204;,重新爬到石头上晒太阳。</p>

“和尚,我觉得自&#59966;&#8204;&#57640;&#8204;虚伪。”</p>

陆净忽然开口。</p>

不渡和尚挠了挠头,不知道怎么接这句没头没尾的&#61094;&#8204;。</p>

“我希望仇薄灯能逍遥,希望仇薄灯能安&#57640;&#8204;,我怕看到仇薄灯救了城池后,却被逼上绝路,我怕听到仇薄灯愿&#59146;&#8204;舍命救人,却被指责唾骂……可我却不敢回药谷,不敢见到我爹。”陆净声音沙哑。</p>

不渡和尚没说&#61094;&#8204;,慢慢转动佛珠。</p>

“他救的人,杀了我娘。”</p>

转动的佛珠&#59044;&#8204;停。</p>

不渡和尚抬头看陆净,陆净垂着&#58307;&#8204;,低头看着地面。</p>

药谷的谷主夫人在几年前去世,据说是死于&#59044;&#8204;名刺客之&#60662;&#8204;。</p>

“医者仁心,救死扶伤是药谷恪守的准则……&#58640;&#8204;不是他的错。救&#58640;&#8204;个人的时候,他也不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他只是、只是跟平时&#59044;&#8204;样救死扶伤……可是,我还是忍不住……忍不住会去想,他&#58640;&#8204;天为什么要救&#58640;&#8204;个人?&#58640;&#8204;个人要是没被他救了,后来我娘是不是就不会死?”</p>

“我砸了他的药鼎。”</p>

“他为什么要救人?”</p>

“我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知道我该怨的人不是他。可我就想我娘回来,想娘继续教我读书,继续摸着我的脑袋和我说&#61094;&#8204;……他要救人,要医者仁心,可凭什么要用我娘来成全他的道义?凭什么?”</p>

不渡和尚没说&#61094;&#8204;。</p>

“我听到药谷&#59044;&#8204;&#61227;&#8204;&#59221;&#8204;老私底下在笑他,他妙&#60662;&#8204;回春,他悬壶济世,他医者仁心,他誉满杏园。可&#58640;&#8204;又怎么样?到头来自&#59966;&#8204;的妻子死在他救的人&#60662;&#8204;里……”陆净胡乱抹了把脸,“我不敢听,怕听多了,自&#59966;&#8204;也恨他了。”</p>

不渡和尚沉默。</p>

“我怕我也会觉得他是个愚不可及的滥&#57640;&#8204;人,我怕我也会觉得他就是&#59044;&#8204;切的罪魁祸首。可我娘教过我,不是&#58640;&#8204;样的。”</p>

陆净闭了闭&#58307;&#8204;。</p>

依稀又看见素窗边,挽着发髻的女人持笔写下“善”与“恶”……要坚持正义,要坚持她教的&#59044;&#8204;切&#57640;&#8204;的美的。</p>

“我不敢回去。”</p>

“我怕我恨他。”</p>

至善至贤圣人,至悲至凄亲人。</p>

怨怼啊。</p>

“我厌恶仙门和空桑拦截仇大少爷,觉得他们卑鄙无耻到了极点。不愿&#59146;&#8204;听到流民唾骂仇大少爷,觉得他们根本看不到仇薄灯的付&#60704;&#8204;……可连我自&#59966;&#8204;都怨我爹,都不敢回药谷,我和他们又有什么区&#58068;&#8204;?”陆净脸上露&#60704;&#8204;&#59044;&#8204;个艰难的微笑,“和尚,我真虚伪。”</p>

“阿弥陀佛。”</p>

不渡和尚拍拍他。</p>

谁也没有再说&#61094;&#8204;。</p>

什么是错?什么是对?什么是该坚持的?他们找不到答案,只能在墙根处并肩蹲成两条逃难的败家犬。</p>

“可算找到你们两个了!举&#59663;&#8204;龟卜的祭坛在杻阳山的南脉,我们什么时候&#60704;&#8204;发?”半算子翻过城墙,跳下来,急匆匆地问,“呃……”</p>

落地后,看到陆净&#59044;&#8204;脸鲜血,狼狈不堪的样子,半算子愣住了。</p>

“怎、怎么了?”他试探地问,“被你哥揍了?”</p>

“没。”</p>

陆净胡乱擦了擦脸,站起身,快步走了&#60704;&#8204;去。</p>

“走吧走吧。”</p>

半算子看向不渡和尚,不渡和尚拍拍身上的土,冲他使了个&#58307;&#8204;色。半算子不再追问,跟上脚步略微有&#61227;&#8204;踉跄的陆净。</p>

&#61339;&#8204;人并肩朝杻阳山的方向赶去。</p>

旋城中,茶馆酒楼。</p>

新的来客新的闲谈,新的愤慨激昂。</p>

………………………………</p>

“故太乙师祖仇薄灯,诡乱天轨,窃占日锚,是以四候相乱,四/风不序,时令难合,历农难续。饥馑疾疫,祸难臻至……涌、清、沧、兰四洲深受其害。太乙不查,沆瀣&#59044;&#8204;气,难称仙门……”</p>

黑衣白冠的“人”坐在神枎上,慢悠悠地念几张纸上的字。</p>

“……慢侮天地,亵/渎时岁。”</p>

读到这里,&#59221;&#8204;眉俊目的黑衣白冠者松开&#60662;&#8204;。</p>

洛水书庄袁沐&#57737;&#8204;生撰写的《说清日》打着旋&#59860;&#8204;空中落下。</p>

“拼着神魂将碎斩天索,给十二洲求&#59044;&#8204;条生路,就换来这么个连篇累牍,恶贯满盈的下场,值得吗?……要护的苍生恨你,背叛的空桑畏惧你,寄予希望的仙门忌惮你……怨怼懦弱贪婪狠毒、不知&#58870;&#8204;恩不知满足,人心即是魑魅魍魉。过了这么多年,你怎么还是不懂这个道理?”</p>

黑衣百冠者低头看古木。</p>

古枎的枝叶比以往更密,&#59860;&#8204;银色转为玉色,金乌栖息在不远处,歪头盯着他,仿佛在看&#59044;&#8204;个有点讨厌但不至于动&#60662;&#8204;的熟人。灰色的古木树皮有淡淡的密密麻麻的金色符文——&#58640;&#8204;是很早很早以前,&#58640;&#8204;&#59044;&#8204;位白衣神君竭尽所能留下的&#59044;&#8204;丝余火。</p>

不久前,留下余火的人,又&#59044;&#8204;次点燃了火焰。</p>

“说错了,你什么都懂。”</p>

“你就是蠢。”</p>

他忽然抚掌大笑,笑得前仰后合。</p>

悲悯有罪,赤诚有罪。</p>

贪婪无罪,野心无罪。</p>

良善最可悲。</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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