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老朽也不忍一城之人被瘴雾里的魑魅魍魉尽数吞没啊。”老城祝和颜悦色地说。</p>
“我会告知山海阁,记得重铸一块枎城城祝印。”仇薄灯道。</p>
老城祝诧异地问:“为何?”</p>
“被你这种人碰过,”仇薄灯轻描淡写,“脏了。”</p>
“你懂什么!”老城祝暴怒喝道,“掌了城祝印,就再也离不开这座城!”他一指远处的神枎,脸上显出狰狞之态,“老朽傀术、炼器、布阵无不精通,当年天工府府主亲口称赞过我天资卓绝,世所罕见,结果却要被困在这种弹丸之地!成天对着一棵树,换做你,你甘心?!”</p>
仇薄灯把左手按在耳朵上。</p>
老城祝的话顿时一滞:“你什么意思?”</p>
“污耳。”</p>
仇薄灯慢吞吞地道。</p>
有那么一瞬间,老城祝险些按捺不住,暴起发难,直接把这小兔崽子毙于刀下。好在最后关头,他瞥见仇薄灯隐于袍袖下的指尖微不可觉地颤抖着。</p>
“不好受吧?”老城祝嘿嘿冷笑,“仇长老,打了这么多半会,您的底细我也知道了。您修为这么低,不过是靠一身不知道哪里来的业障拼杀,但在这万象八周伏清阵里,您这一身业障就是负累了呦。”</p>
他脸上的木纹渐渐退去,将刀藏于身后,袍袖被阵风带动翻飞,颇有几分仙风道骨。</p>
“老朽知道你们这种少年人总爱血气上涌。”老城祝和颜悦色起来,说话间舌头控制不住舔过牙齿,“但你能抗到什么时候?就算你真能抗住了,把我杀了,又有什么好处?你那些同伴看到你这一身业障的样子了吧?你救了一城人,但过了呢?过了就要被各路仙人侠客追杀了!值得吗?”</p>
“不如这样,”老城祝循循善诱,“老朽帮你把他们灭口了,你告诉老朽你之前是怎么藏住这一身业障的。如何?”</p>
说话间,打远处传来两道声嘶力竭的叫喊:</p>
“我们去关城门!”</p>
“你安心斩妖除魔!”</p>
“安心——”</p>
他们生怕仇薄灯听不懂暗示,把“安心”两个字疯狂重复。</p>
末了,还远远地吼了一声:</p>
“仇大少爷天下第一!”</p>
老城祝脸上的笑容骤然一僵。</p>
“……二缺。”</p>
仇薄灯轻骂一声,蓦然跃起,太一剑在半空中劈开一道墨痕,辟邪厌胜之钟齐鸣大作。</p>
就连老城祝自己,都不得不向后退出阵圈。</p>
哐当!</p>
一线墨痕自上而下撕开了刺目的苍白,就像白纸被靠近火焰会先出现的一抹焦黑,紧随着红色的火焰就烧了出来——仇薄灯提着剑,慢慢地从光界中走出,太一剑倾斜,直指向地面。</p>
在他身后,铜钟坠地,铁锁断裂。</p>
阵,破了!</p>
“四……四无相。”</p>
但对上那双纯黑的瞳孔时,一抹寒意蛇一般爬过了老城祝的脊骨。</p>
四无相。</p>
它原本是佛宗禅心的一部分,随着佛宗普渡与天下武道的相互流通,后来它被刀客和剑客引申为拔剑挥刀时的一种得道境界。</p>
即“无天相、无地相、无人相、无众生相!”</p>
中土十二洲,习武之人数不胜数,但能达到这四无相境界的寥寥无几。它要求将利害、成败乃至生死都置之度外!要求心如空穹,无尘无埃。弃万物者,方可得万物!……但这怎么可能?谁都知道太乙小师祖是个初到枎城就能为一顿饭搅得满城风雨的人,一个简直得用全天底下的繁华供着养着的人!</p>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心无天地,无众生也无自己?!</p>
仇薄灯低垂下长长的眼睫。</p>
火光在他素净的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影子,他横剑于身前,苍白的手指按在剑脊上,一寸一寸地移动,犹如正在举行某种古老而庄严的仪式。随着指尖平稳地按过剑身,远处的老城祝只觉得一线极深的寒意透骨而来。</p>
老城祝不敢再继续等待,双刀一振,大喝一声,虎扑而出。</p>
仇薄灯的指尖压过剑芒,剑平滑地挥出,在半空画出一道完美的半圆。</p>
随着极细微的,仿佛是一根针刺入砂纸的声音,东三街的火,在一瞬间被分为了上下两重,直到下一刻长风袭来,才又重新连成一片。</p>
老城祝虎口发颤,几乎握不住刀。</p>
他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整个人萎靡了下去。他瞬间丧失了继续作战的勇气,转身就要逃走。</p>
仇薄灯没有追。</p>
咚。</p>
老城祝刚一转身,就面朝神枎地“跪”在地上。</p>
他的上半身和下半身平滑如镜地分离了。他刚刚用双刀架住了仇薄灯的那一剑,但剑气却直接透过双刀,将他拦腰劈成了两半,连带地将天灵三魂一起震碎了。</p>
仇薄灯看着老城祝跪在神枎前,面无表情。</p>
片刻,他身体晃动了一下,向后摔进余火里。</p>
枎叶投下的银光,落进他漂亮的纯黑眼瞳。</p>
如夜晚的天幕缀了一颗微小的星辰。</p>
……………………</p>
罴牧的青铜长戟重重地砸落到地上。</p>
“原来……你、你是……”</p>
他低下头,看着洞穿胸口的绯刀。他的话没能说完,就被绯刀绞碎了心脏。</p>
师巫洛漠然地抽回长刀。</p>
罴牧一动不动,身体就像陈旧的墙面一片片地破碎,剥落。他的脸上浮起一个非常扭曲笑容,他想起来先前师巫洛说过的话……这个疯子说,他发过誓。天上天下,人人神神妖妖鬼鬼,谁没发过一两个誓?但誓言也仅仅只是誓言,除了寥寥几许毅力出众者能够做到,剩下的大多只是懦弱者的无力和不甘,最后化为被遗忘乃至被背弃的尘埃。</p>
可这个疯子发的誓……</p>
那哪里是誓啊?</p>
是……是……</p>
劫难。</p>
注定要发生的劫难。</p>
师巫洛推刀入鞘,右手袍袖卷动间,露出腕上扣着的一枚镯子。一枚双夔龙的暗金古镯,和仇薄灯左手腕上扣着的一模一样。他没有再说话,转身离开了。</p>
一蓬金尘在浓稠的瘴雾中炸开,纷纷扬扬地落下。</p>
天外天,上重天,神龛阁</p>
阁中灯火如昼,一盏盏长明灯点在一块块黑沉漆金神碑前。龛阁中没有风,但其中一盏长明的火烛忽然摇了一下,火光闪烁间,照亮对应神碑上刻的名字“东野之神罴牧”。</p>
咔嚓、咔嚓。</p>
先是一道裂缝,转眼间密如蛛网。</p>
啪。</p>
神碑破碎,长明灯灭。</p>
咚——咚——咚——</p>
云雾缭绕处,忽然响起了沉重的钟声,钟声穿透云层,在高高的苍天之上回荡。冥冥之中,一尊尊古老的存在猛然自沉睡里惊醒。</p>
…………………………</p>
城北门。</p>
惊鸿舟降落在一片废墟里,不过就算山海阁阁主本人亲自,也很难认出这艘飞舟就是他珍爱多年的“惊鸿”了:十丈长三丈高的飞舟现在缩水成了八丈长二丈高,尖而修长的首尾不翼而飞,紧密排列的肋骨板里凸外陷,鹘翼般的纤长披风板像鸭子的翅膀被退了毛,至于三片玉贝般的帆就更别提了……只剩下最后一小块,可怜兮兮地垂在折了的桅杆上。</p>
船上,左月生、陆净和娄江三人东倒西歪地瘫了一甲板。</p>
娄江支撑着身,摇摇晃晃地爬起来,一步三歪地挪到惊鸿舟的船舷,慢腾腾把自己挂了上去,向下一张口,顿时哇哇大吐起来。</p>
“姓娄的……”左月生正面朝下,趴在船板上,有气无力地动了动手指头,“行行好,拉我一把,我在这吐,会被隔夜饭呛死的。”</p>
娄江没理会他。</p>
这厮,真的太不当人了。</p>
之前他在半空不知道喊了多少次“你们来替我开一下惊鸿”,这两个孙!子!充耳不闻,结果一远离城中心,左月生就伙同陆净生拉硬拽,把船舵抢了过去。船舵一落到左月生手里,娄江就把眼一闭。</p>
飞舟一到左月生手里,那就不叫“惊鸿”了,叫“惊魂”!</p>
能把飞舟开一艘报废一艘的,十二洲连海外三十六岛,独山海阁少阁主一家,别无分号。</p>
“娄江?娄师弟?娄哥哥——”左月生捏着嗓子喊,“好哥哥——”</p>
“呕!”</p>
倒在一边的陆净瞬间扑腾扑腾爬起来,抓着船舷吐了个天翻地覆。</p>
“你呛死吧!”娄江方才就差把自己的肠子一起吐出来,吐到口鼻都是酸水,此时就像根面条一样,靠着船舷软踏踏地滑了下去,双目无神,已然超脱了世间凡尘,“回……回山海阁后,我就跟阁主提请去驻扎不死城……这世界上,姓娄名江的,跟姓左的胖子不能共存。”</p>
“你……为什么不早说?”</p>
陆净一边吐一边断断续续地问。</p>
回想起刚刚无数次飞舟贴着地面山石擦过,无数次墙垣角楼从鼻尖刮过……这关城门的一路上,大半惊险居然不是来自打瘴雾里蹿出来的魑魅魍魉,而是来自开船的左月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