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着等着,天终于黑了。
一切和上回没什么两样,我穿衣,下床,抱着药罐出了屋子,到后院,打开侧门。
所不同的是,我没有气喘,没有头晕,没有失手打碎罐子,跨过门槛,小心翼翼将门虚掩上。
本打算就近倒在某棵树下,完事拉倒。
可再一想,得,索性稳当些。我朝林子深处走去。
走了大约一二百米远,越发地荒芜人迹罕至,觉得差不多,掀了盖子,倒掉药汁。
事情进行到这里,出乎意料地顺利。
林子里静极了,酒宴上的鼓乐歌声间或传来,却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暄嚣。
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看着呼出口的空气,在寒风中升腾成一缕一缕的白烟。视线随着那白烟飘到高处,看着它慢慢消散,心里那一点点空,正在急剧扩大,空空茫茫的,仿佛那一望无际墨沉沉的天。
忽然发现,天空中,挂着的,居然是一轮圆月。
陡然记起,似乎很遥远的从前,某个晚上,似乎也是这般满月当空。
朦胧中,我好像又回到了祥云馆,看见苏云昭倚门独立,翘首向明月,嘶哑着喉咙,唱那首《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在这一刹那,在苏云昭死后四个多月,在这个冷冷清清初冬的晚上,在长信宫外偏僻的林子里,仿佛天幕下只我一人站着,仿佛世上只剩下了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我突然了解了,了解苏云昭唱这首歌的心情。
了解她所说的话——“过去我也恨过他们,恨到最后还是会想,他们毕竟是我的亲人,在尘世间,和我血脉相连的人。”
也许病中的人会变得软弱,也许病中的人会变得宽容,也许病中的人会变得需要慰藉,哪怕是精神上的……
看着代表团圆的月,首先会想起的是亲人,在心中留下最深印记的,也还是亲人。是啊,他们是和我血脉相连的人,多么不容易的缘分。
我之所以花了那样多的力气和精神去憎恨他们,是因为我在渴望得到他们的爱。
我之所以憎恨他们没有给我渴望的爱,是因为我在心灵深处爱着他们,本能地爱着他们。我爱他们,更希望他们也能同样地爱我。
既然追根究底,到最后,是爱,不是恨,我为什么还要去恨?
纠缠了我三十年的心结,在这一刻轻而易举地解开,所有的一切豁然开朗了。
然后,那星光闪耀、云层深处,依稀仿佛我看到了苏云昭的脸,她望着我笑,欣慰地笑。
如梦似幻,耳边好像真的再次响起苏云昭的歌声,再没有凄婉哀绝,唯有一片祥和。
我忍不住跟在后头低低地和:
“转珠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时长向别时圆?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是啊,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倘若,我的父母,或者还有我的弟弟,他们也在两千年后,欣赏着今夜的月圆,我但愿他们能够健康、平安、快乐,像十五的月亮一样圆满。
也许今生今世,我和他们不会有再见之期。那么,起码,让我们在不同的时空同一个时间,共有这一轮明月,长长久久、永永远远。
西汉的我,虽然得不到两千年后的亲情,但是起码,我还有我西汉的娘亲,起码她还爱着我,最低限度爱着,我目前这个身体的主人,廉子服。
在西汉,我,就是廉子服,不是吗?
于是,我改变了我的计划。
我还是要想尽办法出宫,却不只是为了我自己,还为我西汉的娘亲。我要带她离开那个,令她受尽折磨的夫家,让她快快乐乐度过余下的一生。
感觉自己从未有过的充实,那些空洞的缺口,一个一个都被填满了,满溢出来的,是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一曲歌毕,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一次却是无比满足、幸福地叹息。
然而,这口气才叹到一半,忽地浑身僵硬。
因为我接着听到了第二声叹息,不是从我的嘴里发出,而是从我背后的某棵树下传来。
在月光的反照中,那些横七竖八的枯枝残叶,在地上投出无数七摇八晃的影子,像,像某些脏东西,它们的手,它们的脚,继而渐渐显出狰狞的模样。
不是吧,不是这么邪吧。我不过恶作剧地吓一吓刘平康,不是这么快就现世报了吧。
我想转过脸去,看个究竟,看看那叹息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可脖子跟打了石膏似的,一点都动不了。
心脏,嘣嘣嘣,嘣嘣嘣,撞击着我的肋骨,每撞一下便收缩一分,不住地收缩,缩到极至,恐惧爆发,一发不可收拾。
我哇地大叫一声,扔掉瓦罐,拔腿就跑。
划破死寂的夜,是我的一路尖叫,一路错乱的脚步。
不!不只我一个人的脚步,还有一个,跟在我后头,穷追不舍。<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