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神,双眼总是对着南方天空。
莱邦王国的第一王子,佛尔西斯莱邦,发现自己出现这种倾向。
对方分配给他的房间,不偏不倚正对着南方王都札威尔的方向。由于圣葛林德里无数高耸入云的巨大石柱遮掩,视野颇为受限,况且肉眼也不可能看见王都但即使如此,他还是天天从几不可辨的石柱间隙眺望自己生长的城市,不时叹息。
就连此刻他亦怅然若失地注视南方天际。
这种行为无法改变什么,但现在的他的确束手无策,甚至不能擅自离开葛涅斯特霍克柩机卿的宅邸。时局极度混乱的此刻,身为王位继承人的他一旦轻举妄动,不但无法确保他自身安危,甚至可能连累相关人员。
尽管背负王子这个威风八面的头衔,不过他本身既非特别优秀,更没有什么傲人的权力,老实说他不过是个软弱无力的少年,要是他拥有克里斯多福的好身手,或许便能自行化解困境,但目前的他只能算是个累赘。
一筹莫展的他除了袖手旁观别无办法_对仅能站在平台眺望王都的自己,佛尔西斯感到非常无力。
佛尔西斯大人。
他闻言转头,只见宅邸主人葛涅斯特霍克枢机卿站在敞开的房门外。
那一瞬间,佛尔西斯就从对方的身影里感受到憔悴的氛围。
这位葛涅斯特霍克神官,原本便不是高大雄猛的类型这几天更是急遽衰老,整个人仿佛小了一圈。或许是佛尔西斯的错觉,但葛涅斯特的白头发好像增加了不少。
气温也开始降低了,请您千万保重身体。
身为玛乌杰鲁教教会的神官,同时亦是第一涉外局主要负责接待王公贵族的单位局长的葛涅斯特,目前负责保护佛尔西斯。莱邦的王公贵族们逃离因叛乱而治安败坏的王都,选择投奔比较接近王都、政治立场中立、拥有独立自治权的这个圣地圣葛林德。他们多半躲在葛涅斯特或其他神官的居所,等待世局稳定。
不过,据说逃离王都的王公贵族超过半数都遭到叛军囚禁。
父母应该已从其他路径逃亡但他甚至不确定两人是否平安。
而且叛军阵营的刺客说不定就在附近,若是神射手或是一流的魔导士,据说还能从做梦也想不到的遥远距离发动攻击。
对不起。佛尔西斯微微苦笑,凝视着经验老道的神职人员。不知不觉就养成眺望王都的习惯。
他返回室内,阖上通往平台的门。
说起来很丢脸我很不安,非常、非常不安。
我可以体谅。葛涅斯特道:我们也一直努力跟陛下及王妃取得联系
那就拜托了。佛尔西斯说完低下头。
话虽如此其实他并没有太大的期待。
自己之所以成功逃出王都,都要归功于克里斯多福他们的护卫。正确来说,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这群特务战技兵拥有超乎寻常士兵的战斗能力与特殊技能。
然而,特务战技兵在王**的地位并不高,由于他们年纪较轻,再加上原本是柏拉赫的私家军,反倒常常遭受蔑视,被迫执行不讨喜的任务。
不过,正因如此,他们才在王**里拥有屈指可数的实战经验,而这些肯定对护送佛尔西斯的任务大有助益。
另一方面父母亲则是白宫廷骑士团琥珀骑士(AmberKnight)及宫廷魔导士团翡翠法阵(Jadecir_cuit)负责护送,从这两个组织的地位与性质考量,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尤其琥珀骑士这种近卫骑士团本来就是专门在急难时保护王族的部队。
然而近年来均未发生重大战事的莱邦王国,军队素质显著降低。琥珀骑士这个最强精锐武力集团的名号可说早已过时,目前亦有不少毫无实战经验,甚至没有霸气纯粹为了替个人经历镀金,利用金钱和地位入团的装饰性骑士。他们或许善于在庆典仪式这类场合卖弄风雅,但是陷入绝境时,究竟能善尽多少骑士本分老实说连佛尔两斯都很怀疑。
此外,据说叛军势力甚至开始向琥珀骑士和翡翠法阵招手,真假如何不得而知但倘若内部出现叛徒,护卫部队就毫无用处了。
况且即使侥幸抵达圣都,也不能就此安心。
国际条约固然规定军队不能进驻圣葛林德,但叛军想必早就派遣大量暗杀者潜入。佛尔西斯迄今一直无法确认双亲平安与否,正是由于葛涅斯特他们的行动必须处处提防暗杀者。
今后会变成怎样呢?佛尔西斯叹道。
无法联络上父母,就连知己好友也不在身边。
身边虽然还有几名侍从可是一旦亡国,他们就再无理由跟随自己。只要叛军继续占领王都,让佛尔西斯的王子头衔名存实亡,这群侍从多半会选择离开他,而他亦不忍苛责对方不忠、不义。
数个月前那种理所当然的生活如今已不复存在。
一切瓦解星飞,只剩断垣残壁。
但最让佛尔西斯心情郁闷的,并非生活脱离常轨的不安。
反倒是
这国家不,这世界到底会变成怎样呢?
我不知道。短暂沉默后,葛涅斯特如此说憔悴的脸孔浮现一抹嘲讽的笑容。一切都在上苍的掌握中或许只能这么说吧。
对不起,问了无聊的问题。佛尔西斯叹道。
佛尔西斯和葛涅斯特都很清楚,如今仰赖神明也毫无意义。
他们至少自称代表神明意志的超级存在秩序守护者(PeaceWaker),乃是人类这个种族的管理者,不可能一一顾及每个人类的命运。只要他们认为那有助全体人类存续,瞬间屠杀数干数万人也无关痛痒正如前几天的王都事件。
但事件并未就这样结束。
就像佛尔西斯失去原本的正常生活,王都的居民们,甚至是全世界的居民们,都失去自己的立足点。
一旦承认世上确实有君临于人类之上、行动原则异于人类价值观和伦理的超级存在,结果将会如何?更何况那个超级存在还宣告:为了把文明化为白纸,将铲除九成人类。姑且不管有多少人相信那是真的但肯定有许多人如今活在惊恐之中。
走错一步,世界各地便将兴起暴动,势必引发无数的流血事件,造成大量死伤。
佛尔西斯大人的担忧其来有自。葛涅斯特神色凝重地道:然而,我们目前也只能等待。
说得也是。他也明白那是唯一结论。
佛尔西斯叹了一口气,在沙发上坐下。葛涅斯特疼惜地凝望那样的他接着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向房门。
只希望这件事能让您开心些
什么事?
进来吧。葛涅斯特说完两道人影进入室内。
其中一位是身材壮硕的男人。
佛尔西斯记得他,那是这几天负责保护他的圣道骑土(ClericalS0ldier),贝尔肯斯丹何库力欧。抵达圣葛林德至今,他也见过其他几名圣道骑士,但唯独贝尔肯斯最令他印象深刻。贝尔肯斯的外表与其说是神官,更像是战士或山贼一类不过也正因如此,由他担任护卫更令人安心。
至于另一位佛尔西斯也见过。
克里斯!
您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特务战技兵少年说完,微微一笑。
※※※※※
夏侬猛然将视线从洗衣桶抬起。
他感到有气息正逐渐接近营地外围的伪装幻影,于是挺起瘦长的身躯,起身将刚洗好的衬衫往附近树干间的晒衣绳一挂。那不耐烦的动作、无精打采的表情,跟这类家事非常契合。
终于回来了啊他咕哝完,朝那股气息迈步。
顺便一提,他的爱用长刀还是靠在附近的树干上。
因为那是熟人的气息。
我们回来啰。欠缺紧张感的声音才刚响起部分风景便开始抖动,接着浮出一辆由四匹马牵引的马车。
驾驶座上有两名身材高挑的女性。
其中一名女子跟夏侬同样黑发黑眼。五官亦十分相似但带着一股慵懒氛围。虽是美人胚子,不过懒洋洋的态度让她显得格外平易近人。
另一名女子留着一头及颈的亚麻色短发,跟前那名女子截然不同,带着一股傲然气息。虽是美人胚子,不过毫无半分柔弱的感觉,犹如在山野间奔驰的肉食野兽。
两人是夏侬的双胞胎姐姐拉蔻儿以及基亚特帝国第三公主赛内丝。
比预定时间慢很多哪。
听见夏侬的抱怨,拉蔻儿微笑应道:因为在街上遇见老朋友
在圣葛林德?夏侬皱眉问。
嗯,丹何库力欧先生。
丹何库力欧?
贝尔肯斯大叔。拉蔻儿这么一讲,夏侬终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那家伙吗?可是他虽说是玛乌杰鲁教的神官,我记得是异教检察官嘛,怎么会在圣葛林德出现?
异教检察官一般是被派往玛乌杰鲁教影响力较弱的边境。不过他们毕竟是玛乌杰鲁教的神官,在圣葛林德出现倒也并非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只是正如当事人所说,他是遭到降职的神官,从贬职这个角度来看,他应该待在边境巡逻才对。
听说是被召回来担任圣道骑士,好像是为了对付叛军。
嗯,他那种身手,的确很适合当护卫。夏侬一边回想贝尔肯斯那仿佛可以徒手绞杀猛兽的体格,一边说道。
你们还真是交游广阔。赛内丝苦笑道。
历尽沧桑嘛尤其是这两年。不过,贝尔肯斯这家伙身份倒是挺微妙的。
贝尔肯斯上次明知帕希菲卡是废弃公主,仍然放了他们一马。
至少可以肯定他对帕希菲卡、夏侬和拉蔻儿颇有好感,照理说重逢是值得欣喜的事。
可是一想到前几天的王都之战,以及当时秩序守护者释放的念波,贝尔肯斯的想法也可能生变,他再怎么说都是玛乌杰鲁教的神官。
为防万一,我还是问一下,你们没被人跟踪吧?
这我有特别注意啦。赛内丝说完耸肩。嗯~~不过要是薇妮雅他们被霍克枢机卿捉起来拷问,就不关我的事了。
咦?对了,克里斯和薇妮雅呢?
两人明明跟拉蔻儿他们一起去购物兼侦查,但附近完全没有克里斯多福和薇妮雅的气息。
克里斯多福去见王子,薇妮雅也跟着去了。赛内丝答道。
王子?
拉蔻儿对一脸诧异的夏侬轻轻颔首。
佛尔西斯莱邦,你至少该听过吧?
听是听过对方是帕希菲卡的亲哥哥,夏侬当然不可能没听过,可是他们俩怎么会突然搭上线?
一个是特务战技兵的少年,一个是莱邦王国的王子。
不晓得内情的夏侬,完全猜不出两者之间有何联系。就常理而言,王子可不是想见就能随时见到的对象。
他是王子的旧识,这次叛变也是他负责护送佛尔西斯王子到圣葛林德来的。
这倒是初次听说。夏侬蹙眉道。
事到如今,克里斯多福当然没有隐瞒的必要,大概是双方重逢后有太多事情必须交代,所以一时没有提起。
王子据说目前躲在玛乌杰鲁教第一涉外局的霍克枢机卿那里。
玛乌杰鲁教的高级神官吗?
枢机卿是辅佐教皇的最高阶神宫,拥有教皇选举权,是负责教会行政要务的大人物。
原本是负责接触各国王族的老头,据说啊,他同时兼任第六涉外局也就是肃清使(Purgers)这个单位的局长。
又是一个令人怀念的名字啊。夏侬苦笑,他曾多次与教会暗杀部队肃清使交手。
换言之,佛尔两斯投靠的对象克里斯多福前往的地点,就是那个肃清使的传说中头目的家。
这又是一个微妙的关系。
克里斯多福如今没道理再攻击、背叛夏侬他们这种机会之前多不胜数不过,夏侬也无法预测他跟霍克枢机卿、佛尔西斯王子的接触将导致何种结果。
至少玛乌杰鲁教跟夏侬他们是敌对关系。
跟教会相关人员接触这件事,或许该多加防备。
话说回来,王都事件对玛乌杰鲁教教会,特别是对高层有何影响,目前因情报不足,终究难以判断。
嗯再怎么说,我想不可能真的拷问薇妮雅。
那小子也不可能容许吧?我听说佛尔西斯王子个性敦厚,有他在场,应该不会发生什么怪事。赛内丝道。
她和拉蔻儿正是如此认为,才没阻止克里斯多福他们前去。
我想也是。正当夏侬点头同意时
那个那个佛尔西斯王子
夏侬转向那怯生生的声音。
帕希菲卡站在相隔一小段距离之处。
(她听见了吗)
夏侬暗自皱眉。
虽然他们并不是在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是我的双胞胎哥哥吧?
应该是。夏侬看着走近他们的帕希菲卡,轻轻点头。
是吗帕希菲卡说完便不再言语,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她果然还很在意爱尔梅雅王妃的事吗)
夏侬悄悄叹了一口气。
关于爱尔梅雅他们尚未告诉帕希菲卡,当时她看着死去的女人就是她的亲生母亲。目睹庇护自己的女人死亡已经让她深受打击,他们认为在她心情平复以前,暂时瞒着她比较好。
事发至今已一个星期。
她外表看似恢复正常其实只是不愿让旁人担忧,故意装成平常的样子。爱尔梅雅的死亡,铁定在她内心形成某种阴霾。
这件事也让帕希菲卡想起至今很少留意的刻意不去留意的亲生父母。
倘若没有死于这场叛乱,她目前还有两位亲人。
父亲,以及双胞胎哥哥。
可是跟他们见面,将对帕希菲卡造成什么影响?
克里斯说最迟明晚回来。
我知道了。夏侬对拉蔻儿点点头。
※※※※※
他这阵子想必是饱经风霜。
明明分开没多久克里斯多福总觉得重逢后的佛尔西斯比过去憔悴许多。不管是好是坏,以前的王子有一种出身优渥者特有的悠闲自在现在却荡漾着走投无路的憔悴氛围。
为了不让旁人担心,当事人故意维持平时的态度,然而,或许是因为生性老实,在第三者眼里显得格外生硬那姿态反倒让人心疼。
不过,跟克里斯多福这位朋友聊了一小时后,佛尔西斯的心情大概舒坦不少,逐渐恢复成克里斯多福熟悉的王子。
可是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享受完重逢后的短暂喜悦、称不上闲话家常的对谈后佛尔西斯语气一转问道。
如果是我可以回答的问题。克里斯多福嘴里这么说,但早已猜到佛尔西斯接下来的问题,就算对方一见面就问他也没什么好讶异的之所以拖到现在,可能是佛尔西斯也有所顾虑。
我妹妹世人称为废弃公主的双胞胎妹妹,还活着吗?
佛尔西斯大人
佛尔西斯原本就晓得克里斯多福并非普通的贵族养子,而是隶属于执拗之矢(ObstinateArrow)的特务战技兵,同时也晓得他肩负调查废弃公主的任务。正因如此,佛尔西斯才认定他知道废弃公主及其相关内情。
克里斯多福目前确实握有许多关于废弃公主的情报。
然而
她活着对吧?从克里斯多福欲言又止的态度看出端倪佛尔两斯微微苦笑道。
对不起。克里斯多福咬唇低头。
回想起来,自己明知帕希菲卡尚在人世,以及佛尔西斯很担心她,却一直隐瞒那个事实。一方面是因为克里斯多福有难言之隐,另一方面也是出于保护之心,不愿告诉王子这种过于残酷的现实。
佛尔西斯并无责备他的意思,但
我遇见佛尔西斯大人以前,就知道她尚在人世。我也隐瞒了爱尔梅雅王妃大人的母亲委托我调查她的事。
倘若对方认为这是一种背叛克里斯多福也只能默默承受。
然而
你不必在意这种事的。佛尔西斯反倒柔声劝慰。我了解你的职务很严苛,要是基于私情泄漏机密情报,那就失去军人的资格了。我反而很感激你现在愿意承认。
我不知该如何感谢您的谅解。克里斯多福说完,又低下头去。
他非常了解佛尔西斯的言论是出于他宽容的性格,同时也非常明白他是个温柔的少年,一个顾虑他人更甚于自己的少年。
但即使如此,克里斯多福的脑里依旧掠过一丝不安莫非佛尔西斯是认为两人交情不过尔尔?
对克里斯多福而言,佛尔西斯不但是王子,更是少数重要的朋友。
正因如此,他不希望佛尔西斯放弃两人的友情。
这对目前的他来说,是难以承受的煎熬。
佛尔西斯大人,克里斯多福盯着地板道:我向您发誓,再也不会对您隐瞒任何事。
克里斯我
是我自己不想对您有所隐瞒,不过这么一来,我可能必须告诉您非常残酷的事。
佛尔西斯不知如何看待他这番言论,以沉思似的双眸凝视眼前的友人最后他语气极度温柔道:你说吧,不用担心。
前几天克里斯多福仍低着头说。
他知道那不是值得称许的态度但就是没有勇气正视对方。
爱尔梅雅王妃过世了。
他先是听见对方吸气的声音。
接着片刻沉默后,他又听见一声长长的叹息。
是吗?佛尔西斯就只说了这两个字。
然后,沉默再度占据室内。
克里斯多福也不能一直低头,最后终于下定决心挺直上半身,望着默然伫立的佛尔西斯。
他的神情虽有难以拭去的阴霾,但没有惊慌失措或号啕痛哭的征兆。
尽管称不上早有觉悟,不过应该并不意外。
在佛尔西斯静静的目光催促下,克里斯多福娓娓道出自己对爱尔梅雅死亡一事所知的一切。
包括爱尔梅雅被叛军逮捕。
包括严厉的拷问与精神探查魔法导致她体力衰竭。
包括她绞尽最后一丝力气保护偶然囚禁于隔壁牢房的废弃公主,最后力竭而死。
以及,废弃公主还不晓得她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佛尔西斯静静聆听他果然受到相当大的冲击。
根据他过去说的,父亲巴路提力克对他十分冷淡,倘若那是事实,他最亲密的家人便是母亲爱尔梅雅。
听见对方死亡的消息,不可能不震惊。
可是
母亲大人佛尔西斯等克里斯多福说完,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询问:临终时是怎样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