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铃声响起,宣告悠长而散漫的课程结束。
学生们纷纷起立,弄得椅子和桌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们在行礼时弯腰的角度也是千奇百怪。如果连形式都不像样子的话,就说明根本没有用心。现在看来,这只是曾经重视规矩礼仪的时代所残留下来的习惯而已。
不过,这样也好。
即使是早已失去意义的礼节,人们也还在继续维持着。这个国家的所有人都在无意识间表现出对这种早已湮灭的礼节的温柔一面。
课程结束,在学生中间,放学后的解放感一下子变得活跃起来。教师仿佛也迫于这种解放感的压力,静静地走下讲台。学生们一边将教科书塞进书包,一边或沉默或谈笑地想象着到明早前的自由时间。
今天如昨天,昨日似去年,学校中的日常情景绝对不会发生任何改变。因为这里并不存在对此构成威胁的事物,所以任何人都显得很温柔。
没有人对生活感到焦虑不安,没有人对他人感到畏惧胆怯。人们每天都过着安逸的生活,理所当然地欣然接受过去,完全不会考虑夺走一切的时刻也许不久就会到来。即使经过了长时间的放荡生活,故乡仍旧像一位慈母一般,带着不变的柔情和温暖,张开怀抱迎接着她的孩子。
我一边静静地沉浸在感慨之中,一边和大家一起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突然,我察觉到有人正从自己身后接近。此刻,只有神经还保持这种毫无必要的敏锐。
(又是早苗吗)
她恐怕还想像往常那样猛击我的后背来吓唬我吧。从屏息静气、等待时机,到用书包猛击,这段时间已经成为我最近难以忘怀的回忆。
玲二!你怎么站着睡着了!
伴随着一个水嫩的声音,一个学生书包砸在我的背上。我像往常一样,老老实实地装出一副被吓了一跳的样子。
你又在发呆。怎么了?刚才在和空中的电波对话吗?
一名少女正用一副愣愣的表情观察着我的脸,正是久保田早苗。在班上,她也是十分引人注目的一个女生,说好听点儿叫活泼,说不好听就是吵闹。眼睛后面的双瞳流露出一种少年般的天真无邪,每次做出这种举动时,她看上去一点儿都不感到害怕,脸上反倒充满了恶作剧成功的喜悦。
不要再吓我了,真是的万一心脏被吓得停止跳动可怎么办啊。
我知道这样说根本没有,但这也是一种社交辞令。我毫不犹豫地说着。
然而,实际上,我对她的这种举动并非十分讨厌。
到那时,我会为你做心脏按摩的,一直很想试一次呢。
如今,每天都是这个样子。虽然每次配合她搞恶作剧的我也有责任,但背后有人注视着自己的感觉要比想象中的好。而且,这种恶作剧并不让我感到厌烦。就连这种不值一提的恶作剧,都令我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自己真的正作为一介学生而度过安稳的日常生活。
早已忘记的回忆。
早已消失并放弃的东西。
虽然仅仅是表面上的感觉,但早苗让我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找回了那些失去的东西。
其实我想找你谈谈。
又是英语歌词吗?
早苗是西洋音乐发烧友,对于歌词的意思和音调之间的细微差别,她总是会产生疑问。归国子女这个身份,对我来说,是在表现出不通人情世故或做出离奇古怪的举止时的一个很方便的借口,但对于早苗来说,只能被认为是个外表漂亮的辞典的替代品。
今天不是关于歌词的事,而且对你来说也算是一件好事,所以表情看起来高兴点儿嘛。
先让我听听是什么事吧。
你先到屋顶上来。
早苗是一个典型的爱管闲事的人,所以,她要说的事对我来说是否是好事,我在很大程度上持怀疑态度。可是,如果拒绝和他她去屋顶的话,肯定会遭受到成倍的漫骂斥责。
(看来老实地听她的话才是上策)
我一边考虑着,一边慢吞吞地和早苗一起向屋顶走去。
在这个时候,渐渐带有春天温暖气息的阳光已经变弱。校舍屋顶上的风还是颇冷的。我还以为屋顶上不会有人呢,却没想到早已有个人捷足先登了。她任由自己的黑色长发随风飘动,目光正望向围墙外面的天空,脸上的表情令人觉得充满思虑。
(她是)
我虽然不知道她的名字,但确实见过她,而且不止一次两次,我们曾经多次打过招呼。她就是隔壁班里的名字叫做
美绪!
听到早苗的招呼,那名少女仿佛猛然惊醒般地浑身一震,转过身来。
啊,早苗我还是
啊,听不见,听不见。我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拜拜。
早苗演戏似地大笑起来,然后以逃命般的速度消失在升降口里。最终,屋顶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处于尴尬的气氛中。看来早苗将我叫到这里来并非有什么要事,而这个女生好象也不是找早苗有事,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嗯,你应该是
为了打破眼前的沉默,我开口说道:
艾伦的朋友藤原,对吧?
我叫藤枝。
她慌忙对我的话加以纠正,然后却又闭口不语,仿佛因自己刚才的慌张而感到害羞。
我叫藤枝美绪。
对了。在隔壁班里上学的双胞胎妹妹艾伦曾经为我介绍过,说这个女生是她最好的朋友
你和早苗也认识啊?
是的我一年级的时候和她同班。
原来如此。
这名少女看起来十分温顺老实,与早苗正好相反。同那个爆竹般的女孩在一起,她肯定也吃过不少苦头。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嗯,我其实有件事情想问你
她说话时尽力遮掩自己的用意,视线与我相交后马上便会移开,看起来异常狼狈。虽然我们也算认识,但不管怎么说,她只不过是妹妹的朋友而已。我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面对面地交谈过。我没想到自己会被这样的人特意叫到这种地方来,还说有事情要询问
你是不是要和我商量艾伦的事?
我暂时能够想到的只有这个。
关于妹妹吾妻艾伦的言谈举止。她可能也开始感到疑惑了吧。希望不是什么麻烦的事情
不,不是的。
我的不安被对方干脆地否定了。
我想问的是关于你的事情。
我的事情?
是的
我脸上浮现出温柔的笑容,心中却感到一阵紧张。
(难道她知道我的秘密?)
你现在有喜欢的人了吗?
对于从她口中说出的这句话,我一瞬间失去了判断。片刻之后,我的紧张便静静地消除了。
不过,我我这样的女孩不行吧?
美绪已经低下头去,她眼望着地面,轻声说道。刻意压制的声音毫无抑扬顿挫,仿佛马上就要哭了出来似的。在弄清状况的一瞬间,我的脸上也许流露出了紧张的神情,恐怕是被她看见了。
通常来说,普通的男学生在遇到这种事情时肯定会感到异常欣喜。然而,对于我这种隐藏身份、过着蛰伏生活的人来说,没有比这种事情更危险的了。他人对自己的关注超出了感兴趣的程度,这种事情
两人间的沉默变得比刚才更我沉重,重重地压在我们的肩上。如果我接受的话,自然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但我能够若无其事地拒绝她吗?
如果她是那种不愿轻易放弃的人怎么办?如果她继续死缠烂打怎么办?
美绪?
一个第三者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我和这个声音的主人很熟,但我没想到会在这里听见她的声音。
怎么了?你怎么在这种地方?
艾伦歪着脑袋,摆出一副只有完全不理解现场情况的人才会做出的样子,但其中并无恶意。
还以为你在跟谁说话呢哥哥,你找美绪有什么事吗?
不啊啊。
艾伦与我同为Inferno的杀手。自从逃离Inferno来到日本,已经过去9个月了。半年前,我们以仓学园学生的身份开始了蛰居生活。我们在学校拌作双胞胎,但是艾伦的变化总是令我瞠目结舌。虽然身在Inferno时并没有装扮成女学生的经验,但她的演技却异常出色。无论怎么看,她都是一个非常适合水手服的女高中生。
倒是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在找美绪。我突然想吃金古屋的华夫饼,就想和美绪一起去。美绪,你和我一起去吗?
我今天就算了,还有一点儿事。
说完,美绪便匆匆忙忙地走到了升降口处。一阵风掠过屋顶,仿佛要吹走残留在这里的沉闷空气。
真令人为难啊。
简直就像切换了开关一样,艾伦收起了脸上虚伪的笑容,低声说道。
2年B班,吾妻艾伦。D班的吾妻玲二的双胞胎妹妹。如今的艾伦每天都要作为仓学园的学生度过,这就是她的身份。
你都看到了?
你没注意到吗?真是迟钝啊,玲二。
在这里不需要一整天都保持神经敏锐的。
我的确是有些迟钝了。作为仓学园的学生,我已经度过了半年的蛰伏生活。现在即使站在窗边,我也不会去担心是否有狙击手在瞄准。每次置身暗处,我也不会先去探察是否有杀气。因为这里是日本。
自从逃离美丽国,不知不觉间已经过去了2年了。9个月前,我们通过陆路从墨西哥前往秘鲁,然后经由大洋州前往菲律宾。在一个偶然的机遇下,我们认识了一名华侨。通过他的引荐,我们潜入了日本。在那名华侨的帮助下,我们成功地隐藏起自己的真实身份。虽然花了一大笔钱,但也正因如此,我们的伪装身份才可以称得上是铜墙铁壁,绝对不会露馅。
吾妻玲二、吾妻艾伦父母在香港任职。
如果有人想要对证查实的话,香港会有姓吾妻的日本人装成我们的父母来应对的。
当艾伦提出打算潜入这所位于首都郊外的升学学校时,我还大吃一惊,但在提议付诸行动后,我才发现学园的确是蛰居的最佳场所。环境封闭,团体之间的连带关系淡薄。表面上看处于严格的管制下,但校园管理绝对称不上完备。所以,这里完全没有针对伪证和入侵的防备。不,与其说不害怕这些事态,到不如说学校根本没有考虑到这些事态发生的可能性。这就是一个单一民族的治安国家所持有的慢性危机管理的漏洞。
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
这正是问题所在。
还是很麻烦啊。
听到这句话,艾伦好象显得有些生气,难道是我的错觉吗?
不管怎样,听到我的回答后,艾伦仍旧向礼拜堂走去,像往常一样在放学后例行公事。我也像往常一样跟在艾伦身后。
眼前出现了一幢古色古香的砖瓦结构建筑,与钢筋水泥结构的校舍截然不同。
旧礼拜堂
这所仓学园的前身是圣仓女子学院。据说,这所学校是在昭和末期从基督教系的全宿制女子学校转变成男女同校的升学学校的。
这块地区被树林包围着,不穿过复杂的校舍楼房是无法来到这里的。重型机械很难搬运到这里,直到现在还能看到一些尚未拆毁的房屋。这些建筑当然都已经严重老化,变得十分危险,所以学校禁止学生进入这片区域。即使校方并未禁止,由于这里的气氛有些恐怖,所以也不会有人愿意来的。
然而,艾伦好象有时会偷偷跑来这里。虽然历史上的基督教学校制度早已废除,但仓学园的教育理念仍旧建立在基督教的基础之上,这从校歌及校规的条文中就可以找到明显的痕迹。艾伦转入仓学园后,与宗教不期而遇,对她来说,这次邂逅仿佛具有重大意义。
作为旧态的遗痕,这所学园设有可以随意参加的神学讨论及赞颂歌小组,艾伦对这些活动的参加乐此不疲。这种热情在以前的艾伦身上是难以想象的,但与狂热地盲目崇拜又存在着很大不同。
从她的情况来看,与其说是产生了信仰的对象,倒不如说是她是被宗教哲学的一面吸引住了。对于拥有共同信仰的交际,她仿佛并不感兴趣。也许对于艾伦来说,一个人沉浸在这个寂寞而又静谧的礼拜堂中才是最重要的事。
也许对于艾伦来说,这种寂寞的静谧感觉就像是置身于神的宫殿一样。虽然没有进行过深度的交谈,但如果拥有她那些经历的话,对教义的接受方式及信仰的存在方式都会与常人存在很大不同。
艾伦跪在祭坛前,向已经开始腐朽的圣人像默默祈祷。她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丝毫不加粉饰的沉默,正是这种沉默才最为打动人心。此前谈论藤枝美绪时,她的冷静语气还能让人联想起她曾经身为杀手时的模样但如今,这个向着圣人真挚祈祷的艾伦令人完全无法联想,她曾经竟然被称为最强的杀手Phantom。
你变了。
没有你变得多。
艾伦结束祈祷后站起身来,低声说道:
自从来到这个国家后,你真的变了许多。
是吗?
一眼就可以看出,你的心已经不设防了。
故乡肯定就是这样的。
艾伦眼中浮现出略带悲伤的神色。
我不希望你回忆起以前的事情,我只希望你最好能够永远忘记。
你还是放不下Inferno的事
是的,我一件事都忘不掉。
为什么?
在这个国家安稳度过的每一天都令我感到心情愉快,我还以为这种日子已经治愈了艾伦心灵的创伤。但看来我错了。她的心与身在Inferno时相比仿佛没有什么变化。如此一来我岂不是又抢在她前面了。
因为一切都属于地球另一侧发生的事。
艾伦一边倾听着我说话,一边返回到忏悔的姿势。
我还没有忏悔完呢。
的确,如果艾伦要忏悔的话,内容恐怕会多得令神甫都处理不完。
你在对谁忏悔?
我在直接对神忏悔,我总有一天会见到神的。
总有一天会见到神在那一天来临之前,艾伦恐怕会一直在这种孤独的静寂中继续祈祷。不知道这一天会在什么时候来临,但这一天必定会来的。如果可以的话,我肯定会通过他人之手,祈祷那一天永远不要到来。
我在外面等你,今天一起回去吧。
好的。
我不想打扰艾伦。出于这种考虑,我选择在礼拜堂外等待艾伦。我坐在生锈的长椅上,回想着藤枝美绪刚才在屋顶上对我说过的话。
(我这样的女孩不行吧)
藤枝美绪像小动物一样胆怯、畏首畏尾,任由掠过屋顶的风刮过自己的身体。她的话令我反复回味了很久。
如果说我理解她的心情,那完全是在撒谎但并非完全无法想象。她恐怕从来没有像那样对一个男人表明自己的心事。她对每一句话都字斟句酌,甚至令人产生一种错觉,仿佛每一句话都关系到她人生中的一切。
我一边苦闷地烦恼着,一边决定寻找美绪。由于艾伦中途穴手,我没能做出重要的回答。她没有听到我的答复,心里肯定会像被活埋一般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