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平听了也非常得意。三人高坐酒楼赏景谈天,不一时便酒酣耳热。先是听隔壁一群人凑趣儿奉迎那个襄州通判“下车襄州,讼平赋均,政通人和”,又有人开始议及这襄州的漆器、茶叶、柑橘、瓷器,谁家买卖做得巧,挣了多少银子……
施平正觉这通判的客人俗不可耐,忽听隔壁一个清亮的声音传了过来:“丢眼邀朋游妓馆,姘头结伴上花船。哼!如今这世道真正可叹,先帝薨逝才一年多,这边早已没事人一般了!大宋民风早已不如太祖时豪气,朝堂到地方皆奢靡之风,公然论政不以为戒,皇帝威严何在,竟让一个女流……”此言一出,隔壁顿时鸦雀无声。
“住口!”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喝道,“哼,范希文,你喝多了吗?如此狂妄自大!你一个小小的兴化县令,品秩不过从八品,怎敢妄议朝政。你前次私自上书恳请圣上亲政,妄言先祖遗训后宫不得涉政。你挑拨太后和官家的母子之情,已经是大逆不道!若非张右丞极力保荐你,太后大人大量,官家不予你计较,你早就被放逐到岭南钓鱼去了。你从来口无遮拦,这些年吃的亏还少吗?真是荒谬无知!”
“荒谬无知吗?”那个清亮声音再次反驳道,“李通判,下官敢问,当今圣上知道国库还有多少银两?知道各地官员为此缴纳多少赋税?知道多少百姓无粮可食,衣不遮体,饿死街头?知道现在粮价几何?知道朝廷多少官员是刘太后亲信?地方副使灾情不报,哪怕是一个小小的县令都敢克扣税银。盗贼横行于世,民不聊生!下官秉笔直言时事,何错之有?”
“混账!“李通判怒斥道,“范希文,你真是死性不改,依旧目无君上,执迷不悟。本官堂堂一州通判,今天看在张右丞的面子上,折节为你接风洗尘,没想到好心当成了驴肝肺。范县令,我来问你,你难道一点士大夫的体面都不要了吗?罢了,道不同不相为谋。都散了吧。来人,送客!”
随即,隔壁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没多久,就已经人去楼空,刚才的事仿佛没有发生一样,整个五楼变得安安静静。只剩下施平三人面面相觑。施平有些懵逼。“范希文”这个名字一直回响在他脑海中,着实把他雷的不轻。范希文不就是范仲淹吗?
没想到在这襄阳酒楼,竟然会遇到这位大伽。这位爷名不虚传,果然彪悍!如今正值太后摄政位高权重的时候,范仲淹这时候什么话都敢往外说,果然是能写出“先天下忧而忧,后天下乐而乐”千古名句的猛人。
等施平回过神来,他立刻起身,把头伸出窗外向下张望……这一刻,他真想见一见这位历史名人,也算是不虚此行!
可惜楼下人头涌动,根本无法分辨谁才是那位后世鼎鼎大名的范文正公。据施平所知的历史,这位范大人应该在去兴化县赴任的路上。
天禧五年(1021年),范仲淹调任泰州西溪盐仓监,负责监督淮盐贮运及转销。西溪濒临黄海之滨,唐时李承修筑的旧海堤因年久失修,多处溃决,海潮倒灌、卤水充斥,淹没良田、毁坏盐灶,人民苦难深重。于是范仲淹上书江淮漕运张纶,痛陈海堤利害,建议沿海筑堤,重修捍海堰。
范仲淹报国心切,不能再等待了,于是投石问路,毛遂自荐。在西溪盐仓的第二年,即乾兴元年(1022)二月,真宗皇帝去世,仁宗即位,举荐神童晏殊的张知白进为尚书右丞、枢密副使。这年十二月,范仲淹做出了一次大胆的举动——《上张知白右丞书》。
这篇洋洋千言的自荐信,开篇设定标准:“某闻先知觉后知,先觉觉后觉,伊尹之心也”。伊尹助商汤灭掉夏桀,平定海内。商汤卒后,又辅佐太子太丁,太子之弟外丙,外丙之弟中壬。中壬卒后,又辅佐太丁之子太甲即位。
但太甲暴虐乱德,伊尹把他放逐到桐宫去。太甲居桐宫三年,悔过自新,伊尹便又将太甲迎回来,授政于他。若有商汤名相伊尹之心,那就会“贤贤相与”,贤人相互尊重,相互举荐提携,共同为国效力,为民谋福。反之,就会“贤贤相废”,贤人相互攻击诋毁,就会使大家废置不用,乱国害民。当今求阿衡(伊尹之字)之才之道,非右丞莫属。
张知白为官清廉,任贤荐能,确实令时人所称颂。范仲淹信中先是一通马屁,说右丞“文以鼓天下之动,学以达天下之道”“能轻人之至重,易人之至难”“道清朝廷,名高泰山”。天下之士,仰望右丞。
随后自荐说,自己“慨然有益天下之心,垂千古之志”,可当世的大君子,认为我是“雕虫小技”,“而怜之者有矣,未有谓某之诚可言天下之道者”。已过而立之年的范仲淹,“今复吏于海隅葭菼之中,与国家补锱铢之利,缓则罹咎,猛且贼民,穷荒绝岛,人不堪其忧,尚何道之可进”?怀才不遇的现实处境及不被人所理解认可的一腔怨气,从字里行间倾吐出来。仲淹愿拜于右丞门下,做点事情,我范某还是懂得“稼穑之难、狱讼之情、政教之繁简、货殖之利病”的。
言下之意,假设让我有施展才干的机遇,定然会“有益于当时,有垂于将来”的。书信最后说,当年郭隗以小才而受大遇,则燕昭王求贤任贤之美名,至今世人称道。当年黄石公让张良到桥下给他拾鞋,又让张良跪着给他穿鞋(所谓跪履),而终于授孺子张良帝师之道。希望右丞就是当年的黄石公,范仲淹愿以张良为榜样,建树“运筹策帷幄中,决胜千里外”的子房之功。
这位北宋时期著名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教育家虽然志存高远,但报国心切。即便如此,从《上张知白右丞书》的内容,却可以看出范仲淹并非鲁莽之人,也善于逢迎变通。
可今日他怎么如此大胆,口吐狂言,摆明了車马,要跟刘太后作对。这不是作死吗?难道他就不怕来自太后的报复吗?
施平百思不得其解。跟范仲淹擦肩而过,施平颇有些遗憾。
简大见他怅然若有所失,便问道:“公子,这个县令是谁啊?您的故旧么?他的胆子可真大!竟敢当众说当今皇太后的不是,他难道不怕掉脑袋吗?”
施平回过神来,神情有些惋惜,说道:“大郎,这个人并非我的故旧。但我听说过他,是个好官!呵呵,今天与他有缘相对,却无缘相见。可惜喽!”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