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香漫漫,一室清幽。
他缓步向我走来,在我面前三步站定,微笑道:“太子多虑了。太子勇武,是天下之福,皇上定不会责怪太子。”
愣在了那里,本想问问父皇的心性,试试父皇的底线,不想得到的竟是这样的答案……父皇不在乎?!
回神,我忙趋身道:“可……为帝者,饕餮天下之盛,怎会……”怎会容忍他人羽翼?怎会纵我练死士?
张良却不答我的话,只是问道:“太子知道炎帝黄帝的故事么?”
我心下狐疑,但念及孙疏通早教了我和刘建许多上古的史书,于是点点头:“孙太傅教过我。黄帝炎帝共战蚩尤於涿鹿之野,遂禽杀蚩尤。奠定华夏之根基。”
他定定地看着我:“不错。不过在此之前,炎帝并不服黄帝,曾发兵侵陵诸侯,而那时诸侯早已归于黄帝;于是黄帝教熊罴貔貅貙虎,以与炎帝战於阪泉之野,三战皆胜,而后得其志。炎帝拜服,这才与黄帝合兵共征天下①。臣试问太子殿下——黄帝身为人君,打败炎帝后,为何不削其首,占其地,虏其族人为奴,独王天下?为何不仅不杀他,还要还他兵权,尊他为炎帝?”
我怔了怔,不知这和我所问之事又有何关系……我心下纷杂,微微有些焦躁,仍是回道:“也许炎帝族人太多,战将如云,黄帝就算虏其族人为奴,也无法完全震慑,不如许之以共分天下的重利,将他收服。”
“既然无法为奴,那黄帝为何不尽杀炎帝部族?或驱至蛮荒之地,以绝后患?”
我愣了愣,不禁问道:“是啊……为何呢……”
“因为他们还有共同的敌人,蚩尤。蚩尤势大,独黄帝一族,无法与之为战。炎帝虽作乱,但祖辈仍是中原部族中的一员,实为同族,蚩尤却是外族。黄帝为人君,也有自己的考量。灭炎帝,失天下;盟炎帝,王天下。
太子曾言于臣,人君者,卧榻之侧不容他人安睡。黄帝让炎帝安睡于侧,非不愿图也,实不能图也。”
心中的弦似乎被拨动了,我隐隐约约有些明白;却不曾吃透,却似乎通路就在眼前。
“太子可知周公辅政之事否?”张良又问我。
这次我马上答道:“知,周公贤德,周武王故去后,周公辅佐武王幼子成王,为摄政监国,兢兢业业,奠定大周基业。功成名就后还政于成王,隐退山林。”
他挑了挑眉,轻笑:“可臣却听说,还有另一种说法。”
我一怔,心中似有些通灵,望向他清淡雅致的俊容,也笑道:“周公已然兄亡弟继,称王即位,成为大周之主,周公本想传位于自己的儿子,却年老不察,被成王兵变夺回王位,并被成王宣布,他大正奉还,只是代为摄政而已。”
他仍是微笑,问我:“周公为人君,卧榻之侧亦不容他人安睡,为何在登位时不杀成王,或逐成王,以绝后患?为何还要将最丰饶的晋地封给他,让他有了谋反之资?”
我又愣了一下,摇头道:“不知。”
他的目光静静地停留在我的脸上:“周公即位时,周得天下不过贰载,纣王之子即位为商君,封地富饶。天下之心,多向商而不向周,此时周内外交困,外要征讨商族余党,内要匡合诸侯。
成王年幼,无法慑于大统,周公德隆望威,自然登位。姜子牙是成王的外祖父,重臣也多是武王提拔,如今也归成王一派。周公为团结他们,自然要厚待成王。周公对成王,便如同黄帝待炎帝,非不愿图也,实不能图也。”
我这才恍然大悟,如醍醐灌顶:“而等周公戎马半生,东征西讨,平定了外患,真正征服了天下,再想收拾成王时,成王羽翼已丰,周公年老,反为成王所擒。”
“正是。为人君者所为所做,皆为当时之势,顺时而动。卧榻之侧不容他人安睡,此乃计远长也;然如今步步为营,却不得不通于时变。”
他这句话一出口,我几乎马上通晓了他言语中的深意,心如擂鼓,血液都兴奋地叫嚣了起来,张良的话,给我提供了一种可能性——我在父皇眼皮下壮大,培养自己势力的可能性!
只听他续道:“如今天下纷纷,诸侯林立,天下要成为一统,上策便是征讨异姓王,夺其属地封予皇子,让皇家的血统震慑天下。可如今看来,诸侯强而皇子弱,若是太子有一二爪牙之士,皇上不仅不会大怒,甚至会大喜。
这便是帝王步步为营,却不得不通于时变的道理。”
我一瞬间豁然开朗。打天下的帝王家,哪个皇子没有羽翼?上阵父子兵!
当外患未除时,兵权不仅能给儿子,甚至能给兄弟,夏商周不用说了,比比皆是;后来孙坚孙策孙权,司马昭司马懿司马炎,李渊李建成李世民,赵匡胤赵光义,成吉思汗及其四子,努尔哈赤和四大贝勒……作为儿子作为兄弟的他们,谁没有兵权?谁没有羽翼?
赵匡胤难道不曾防了赵光义?可正如张良所说,非不愿图也,实不能图也。帝王心中虽有所忌,却不得不通于时变。赵匡胤黄袍加身,唐末十国,还有许多未灭,
大宋需要内部的团结,太祖需要弟弟及其身后一党的支持。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张良预计的是如此之准,刘邦后来将打下的异姓诸侯王的地盘,果然全部封给了自己的儿子兄弟,每个邦国都有自己的军队,自己的税收,自己的小朝廷。
这样的举措,不仅不是防止皇子势力壮大,反而是帮助皇子培养势力!
皇帝让他们在一方建立威信,以此来将地方牢牢掌握在中央手中,防止帝国分裂。
虽然皇权最终要一统,虽然这些王最终会成为中央的心腹大患;虽然这些掌兵的王爷终有一天要成为历史的余烬;但帝王在天下大盘上行子的时候,必须一步一步——只有过了这个放权的阶段,最后才能集权。
——先用刘姓王代替异姓王,再用官吏,代替刘姓王……一点一点,去蝉食几百年来“共天下”的观念,建立“家天下”的霸业。
而幸运的是,我正处在这个不得不用皇室的血脉震慑天下的时势中。我并非英雄,时势却已经在那里等好了。
帝国将用皇子的强势来向天下表明:延续几百年的异姓王制度已不复存在,天下都是刘家的,日月换天,这个天下,再也不是春秋战国王者四起的天下了!天下的王者,流着一样的血!这个天下,叫做汉家天下!
谁也不再思念故国,汉帝再也不会想秦帝那样,面对如此多的暗杀。坊间也不再流传着:“楚虽三户能亡秦”的复国之梦。一切尘埃落尽,只留下一个诺达的统一帝国。
只有等天下之心已然向刘,人心安定,没有了外患时,为帝者才会开始杀兄弟,杀儿子……
这个过程很短,也很长。历史上这个任务母后还没有做完,便薨了。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这么说,我是能用楚王了……
我不仅能用楚王,还能建府开言,收纳谋士,培养亲信,训练死士……
如果父皇真想废我,直到天下大定之时,他才会真正拿我开刀!如今我于父皇,便如炎帝之于黄帝;便如成王之于周公。不……甚至情况还要更好……我是他的嫡子,是他的血脉。
我……还有时间。
坐在塌上,胸中翻腔倒海。
抬眼对上那双深潭般幽静的双眸,我心中微动。
在塌上作礼一揖,深深拜谢张良,胸中空阔,明明已夕阳西下,我却觉得室内都明亮了许多。
他微笑地看着我。
看着他淡雅的容颜,我不禁想……每次我心中积郁几乎到了绝境时,都是他,几句点拨,将我一把拉出,给我一片明澈的天空。
我下榻,走到他的面前,深深地看着他,真挚地道:“多谢子房先生……”
他的眼中似乎有一处静静的深潭,没有一丝杂质,几乎要将我吸入,一瞬间我几乎想溺在里面,不再管外界的喧嚣和滔天的权谋……
他微微一笑,不着痕迹,我这才回神。
背上微微透出些冷汗,我不知道刚才是怎么了,果然……这几日我压力太大么,举止失当么。
脸上有些讪讪的,张良似乎却不以为意,仍是清雅地笑着:“太子太客气了,不就是一名老仆么?太子即刻带回宫里便是。”
这才忆起,我竟是来要人的。
一瞬间的失神让我内心恐惧,不知所措,我自然察觉出,这种无法控制自己的状态有多么危险。
我怎能贪恋这份安宁?
我注定,只能恋上权谋。
自从来到此世,我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方才不出一丝差错。
可看张良的态度,刚才我果然是举止失当。也不知我究竟是怎样的目光,怎样的神情。
背上渗出冷汗微凉,不能再留了,我对自己说。
便道:“那孤这便带那位壮士进宫。”
张良便唤了老仆,不久他进门来,张良与他言明,他便对我跪了下来:“参见主公,请主公赐名。”
我深深吸气,缓缓整理自己的心情,仍是挂上一贯的微笑:“古之恶来为纣王名将,杀人如麻,威震四海,万人不敌,忠勇可嘉,为纣王抗周战死;孤见公有上古遗风,心甚爱之,今后便唤你“恶来”可好?”
他眼中似有一丝什么东西流过,他道:“谢主公赐名。”
张良从怀中取出一只匕首交给我,全身漆黑如玄铁,似乎并不起眼。他道:“太子可执此以官恶来。”
心中有些惊诧,我的确听说一种匕首对于死士如图腾一般的意义,但亲眼看到,却是第一次。谁握着它,他就奉谁为主。匕在人在,匕亡人亡。
我伸手从张良处接了过来,一片冰凉,放入掌中,来回翻看,无处试刀,我便走到长跪于地的恶来面前,用这柄匕首在他脸上划了长长一条伤痕……血顺着匕首流下,他沟壑满面的脸上看上去更加狰狞。
心下挑了挑眉,这把匕首果然锋利无比,近肉见血。却见恶来静静地跪在那里,似乎感觉不到疼痛般,面上并无表情。
我笑着谢过了张良,转身便走。恶来跟在了我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