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上缓缓地传来冰凉的触感,我的周遭一片黑暗,一瞬间我不知道身在何方,自己又是何人。
在这片望不见边际的漆黑中,远远地,似乎有人在低语……连绵不绝的低语。
我心下烦躁,想沉睡过去……永远也不要醒来,外面如论如何纷扰……我也不想脱离自己的宁静。
可……那说话声却似乎冲破了什么桎梏般,越来越大,由远及近……
不……那不是说话声……那是军士们整齐划一的喊杀声……他们……在说什么……?
为什么我听不清?
对了……这是战场……
我不安地动了动,却发现身体根本不受我控制;似乎有一团火焰,深深地埋在我的四肢百骸,缓缓地流动,仿佛带给我能量……渐渐地,知觉清晰了些,耳边嘈杂起来,近处……也有人声……
由远及近的喊杀声似乎翻越了迢递的关山,向我呼啸而来……
他们……原来是在喊我,叫魂一般喊我的名字。
“擒杀刘盈小儿——”
“擒杀刘盈小儿——”
胸口一阵气血翻滚,眼前一阵白光,晃得人如针*目,原来……我看见了烈阳。
“擒杀刘盈小儿——”
“擒杀刘盈小儿——”
金戈铁马般的喊杀声撞击着我的耳膜,一阵一阵,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涌来,我头眦欲裂,重重地喘着粗气,汗液带着血水,顺着额头流进双目中,一件周遭一片血红,眼中一阵酸痛。
我费力地低头,却见自己衣袍大开,胸膛上满是鲜血和渍迹,分不清楚哪里是肉,哪里是血,粘稠的液体顺着我的腹部,缓缓地蜿蜒着。只见一位年老的军医,正双膝曲跪在我身前,颤抖着双手,用一种我不知道的器具,将箭头夹出。
吕释之跪在我的身边,只见他正拿着一块沾水的绢布帮我擦拭额头……
原来,刚才黑暗中冰凉的触感便是他。
我勉强牵起一抹笑,嗓子如火烧般炽热,我哑声问道:“吕将军……城破了么?”
他见我跟他说话,马上躬下了身子,在我耳边轻声道:“禀太子,将士们浴血奋战,城未破。”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那为什么喊杀声这么旺?胸口上一片撕裂血肉般的疼痛,可……这种的损伤,于我,如今又算得了什么。
老军医帮我上药,伤口上如同布满了钻心刀刃,千刀万剐一般。
我心下惨笑一声……楚王……楚王……那个我用生命去尊敬的人,如今却离我而去!
胸口如此真实的痛感,撕裂的,如刀绞般的剧痛……
无论……无论他为什么和燕军相和,都是将我置于险地!!
这……便是被背叛的感觉么……
我自忖不是什么好人……但我来到此世,为数不多的良心,如今却被辜负了。
胸口翻墙蹈海,刚才我还愤怒,惊惶,恐惧,心痛,不愿相信……
可不知为什么,在我醒来的这一刻,却似乎不再有悔恨,不再有伤痛……
如今……鲜血淋漓的内心,被什么东西隔离开来……
只剩下麻木,自责,和对母后的愧疚……我死了……或者我被废了……她怎么办?!她怎么办?!我不敢想……
我从未如此期待活下去……我从未如此期待取得胜利……
哪怕是祭奠我的灵魂,将我的生命献给魔鬼,我也在所不惜!
我缓缓地吐气,怕牵引了伤口:“城中……还有多少兵马?”
吕释之脸上满是焦虑:“禀太子殿下,原来孓城的驻军,和太子带来的兵马,一共还有一万六千。今晨燕军攻城,我军死伤的将士,有近八千人……太子不必多虑,臣已让人飞马报长安,请求皇上派兵来援。”
如重锤砸在我的胸口,我睁大了眼睛:“你……派人去求援了!?”
伸手猛然抓住了他的手臂,如快溺死的人,我呼吸不顺,仍是哑声吐字道:“叫他们回来……派人去追!快!本就是孤请父皇让楚王随行。若是找父皇要援军,即使脱险,孤也大势去矣!”
吕释之一怔,呆立了半晌,回神转头便向身后怒吼道:“派去求援的人出城没有?”
“禀将军,还没有突围出去!”
吕释之咬牙:“叫他们回来!”
手抓着自己的战袍,却溢出了淋漓的鲜血……
原来……我从来不曾是猎食者,却仅仅是猎物。
原来,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我的感觉良好,自以为是。
“箭上有毒么?”我哑声问道。声音被淹没在喊杀声中,吕释之不禁又凑过来了耳朵,我便又问了一遍。
吕释之闻言,面色沉默,伸手从怀中取出了一只绣着金龙的手帕,半面已染满了鲜血,那条绣在手绢上的龙,如浴血而生一般……
只是……奇怪,这手帕不是母后送给我的么?我记得一直带在身上,怎么到了吕释之的手里?却见他将染血的手帕打开,里面是一块碎成两半的黄玉麒麟。
吕释之低头道:“太子殿下吉人天相,要不是这块玉,那一箭定然穿胸而过。”
我一怔,这不就是母亲送我的挂饰么,我眼中微涩,她当时谆谆的教诲,似乎很远,也过去了很久了。只见那条蜿蜒的青龙如今沾满了鲜血,我心下恻然。
再低头看胸口,原来上面的血,也不尽是我的。这块玉帮我挡住了划空而来的重击,只没入了箭尖的一点。
想起刚才我的昏厥,不禁喃喃道:“这么说,箭上是有毒了……”
军医默然地点点头。
我道:“若是没有这块玉挡着,箭头全部没入,又会怎样?”
“小人不敢妄言。”他的白须清颤。
“赦你无罪,你说吧。”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太子中箭极浅,尚且昏厥;若是这箭头完全没入,中毒后尚能行路几个时辰,但一到夜晚,寒气逼至,便会毒发而亡。”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响在耳边,擒杀我么……一股气堵在胸口,我无法坐视……
沉默片刻,我皱眉对吕释之道:“扶孤到城楼上去,将士们见孤中箭,定然士气衰弱,这才让燕军有机可乘。”
胸膛上包着一层一层的厚厚的白布,外面仍是套上了那件满是鲜血的战袍,在吕释之的搀扶下,我再次走上城楼的阶梯……一步一步,耳边的战鼓声击打着我的胸口,鲜血的味道也越来越近。
心中不再是兴奋,只剩悲凉。
还有十级不到的阶梯,我轻轻挣开吕释之的手,淡淡地道:“放手。”
城楼上我不需要搀扶,我上楼的意义,是鼓舞士气,让将士们放心。哪怕还有最后一丝希望,我都不愿意放过……我真想活下去……回到长安中,再看一眼母亲……
吕释之叹出一口气,便松了手,城楼上的景象随着一级一级的阶梯,一点一点地展现在我眼中。一瞬间,恍然如梦。
却见城上攻势比我中箭时还要猛烈,我的中箭看来让燕军士气大振……
我刚一上楼,便有人注意到了我,大家似乎在窃窃私语。
按压下胸口的疼痛,我朗声道:“北燕宵小鼠辈,怎能与我大汉为敌!愿众将随我杀敌,死守城池!北燕军伤亡近半,本是强弩之末。孤已无碍,还望众将奋勇!”
果然过了不久,燕军见城池久攻不下,便渐渐歇下了攻势,缓缓地撤去了。
回头,却见站在我身后的吕释之愁眉不展,他满脸都污渍和血迹,但我仍然看得出他焦虑的神情。
我和他都知道,这只不过是暂时的平静,燕王在等他儿子和楚王的援军。援军到,大事定。
燕军一旦退却,孓城便解围,马上不断有探子飞报,说是楚王与燕王世子合兵一处,尽起蓟城兵马,向孓城攻来,明日午时可到。
回了馆驿,着人给我细细的擦身,身上的脏血和尸臭这才淡了些。
我闭目躺在塌上,吕释之坐在我的旁边……胸口的气血不在翻滚,只剩冷硬冰寒。转头向吕释之问道:“今日燕军折了多少兵马?”
“燕军今日攻城,折了一万三千有余,五千多具尸首在城楼上。”
我点点头,睁眼目光呆滞地望着房顶:“父皇一日之内,便可听闻战报;若是派飞骑驰援,三日之内便可到达孓城。而楚燕合军,明日便到。这两队人马中,无论是谁来,我命休矣。”
一时间房中尽是沉默,也许是因为已经预见了死亡,我的胸口反而没有焦躁,只剩沉静……还有沉静中的绝望。
死地求生,平时读的兵法韬略,在我的脑中如流水一样从飞驰而过……
猛然忆起……既然楚燕合军而走……那……蓟城内必定空虚。
我怔了怔……
心中有什么,似乎如有了生命般,开枝散叶,自己生长起来……
就如同从一个点……缓缓地迁出一张网……
脑内思绪穿梭不知……一瞬间如决堤的洪流,猛浪若奔。
我深深地吸气,哑声对吕释之道:“你着人将城上那五千具燕军尸首上的军服剥下来,洗净了;再将燕军遗落的旌旗都收好;军中选五千敢死甲士,穿上燕军的军服,夜里出城,绕过山脉,抄小路直袭蓟州空城。”
这是我最后的机会,我也不再考虑风险。
若是败了,我落个史书上的荒唐名声;若是胜了,我便能将棋局走活。
吕释之闻言一愣,他坐在我榻边,眉头紧锁,虎目微张:“如今蓟城确是空城,但燕王大军就驻扎在孓城外,我们区区五千人,又怎么出的去?”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续道:“刚才是其一,其二,你去军中散布谣言,务必让燕军的探子听到,就说孤下城楼之后,头眦欲裂,体力不支,你作为中军将帅,已决定弃城。其三,今夜你命一千军士背上包裹,赶着牛车,二更时出孓城西门,绕过孓城西边的密林,再悄悄从东侧门潜回,再出西门,再绕路潜回,如此往复其四,你将我的銮驾,用白布包裹,守卫銮驾的士兵,皆尽戴孝。将校以上的将领,全部为我服丧。”
吕释之眼中一闪,沉吟道:“太子……是想让燕军认为您已中毒身亡,我军无心恋战……作出已弃城的假象?”
不错……我能如此,只因这是死地……
——刚才我的思路乱窜,自嘲间不禁想起,若我死了,我身后的母后会怎样,跟着我的吕氏族人会怎样,楚王会怎样,燕王会怎样……
母后会沦为后宫不再有说话分量的妻子;吕释之会默默地引着我的尸体回长安,打开棺材的时候,会有蛆爬出,父皇会笑一声:不肖子,然后御驾亲征。楚王会冷笑一声,尔也想荡平天下诸侯王?出师未捷身先死……徒引耻笑。
燕王会因为我的死随军掩杀,直杀得吕释之带着我的遗体仓皇而奔,并引着军直冲孓城……
不错……燕王定会引军直冲孓城……鲜衣怒马,飞骑扬刀……
一箭定乾坤,再张扬笑意,也掩不住他如火的气焰!
我惨然一笑:“死地求生,也只能如此了……孤中箭而倒,万人所见。再加上那一箭的力道,燕王定然知晓,那一箭中毒深浅,燕王也能忖度。他定然万万想不到,我胸口竟带了一块玉,而那支箭,竟正好射在那块玉上。”
吕释之点点头:“臣谨遵太子命。”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若是明日楚燕合军,便再无胜迹了。燕王背主,本就焦躁,还望他今夜贪功冒进……”我缓缓地叹了一口气:“你让剩下的一万军,八千在城内设伏,分两千,拿着我的旌旗帅旗,趁燕军来袭城的时候,去夺了燕军的空寨。不用恋战杀敌,只用将营寨内穴满的燕王旗帜,全部换成孤的旗帜便可。”
说罢我顿了顿:“如今背水一战,还请吕将军使忠诚之士辅佐我。”
无论胜还是不胜,成还是败……这都是我最后一次赌博了……
他郑重地点点头。
却见他抬眼时,目光却凝在了我的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