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萧车马,苍苍穹顶。三乘的车鸾仪仗,长长地一列,车马后护卫尽随;车辙蜿蜒而前;在一片荒凉的秋意里,留下一点墨色。
这是班师回朝的仪仗,便如同几个月前一般,穿过叠叠的山岳,走在萧萧的驿道中。
我挑开青纹绣龙的锦帘,看车窗外景色,回首见身边的楚王,静静地坐在那里,闭目不言。
从我一上銮驾,他便视若无睹般闭上了双眸,似是在假寐。他足下是龙虎腾靴,身上是万马奔腾青龙绣边的朝服,发髻一丝不乱,适才蓟城军士伏他上车时,他丝毫没有因为足疾而落了气势。鬼斧凿刻般的面容,如今仍是毫无表情。
他不言,我不语。就这么默然行驶了半日。
襜帷有些摇晃,每当颠簸时,楚王的面色似乎都会微微苍白。我低头看见他那只落在车中的脚踝——那日张良来时,已着人将其接好,只是如今仍然包裹着厚布,无法着地使力,作于车驾中,无人服侍,便是难耐了。
我放软自己,卧靠于车鸾内,细软丝帛处,紫纹青络,尽是缠绵意。
随着车程的摇晃,楚王的额上一点一点渗出了细汗。
三骏的飞蹄带着车身汲汲而前,一个颠簸,车身一晃,楚王伸臂扶着銮驾的内壁,努力稳住身形,脸色却已惨白了。
我望向窗外的景色,思绪却不禁飞到了远处,几日前的那抹身影,终是让我再看清了些父皇。他似乎永远是温情温暖,却在这份温暖下,暗藏着杀机。
不禁忆起,那位挂帅上任的新燕王。原本,我对他并无特别的留意,可最终,仍是记住了他那张满是沧桑的容颜。初时的不耐,最后却化成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不知年少时,他是否真如吕释之所说,有那段风流。
还记得授给他燕王印的那一日,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其实那几日我浑浑噩噩,虽也吩咐了平日里将最好的衣食供于楚王,却仍是心不在焉;
至于籍孺处,我更是至今未去。
离燕前的交接繁杂——结交将领,酒宴歌台,百姓上表,等等一干。我本就有些手忙脚乱,应接不暇,着实也忘了籍孺一阵子,对于燕王王印的授予,我也只当走走过场,从未上心。
心里早知道了结局,便也有了念想——反正如今立了,几年后仍是剿灭罢了。
那一日,我在蓟城的城楼上,当着众将校的面,当着满城文武的面,将燕王大印亲手交在卢绾手里。
初时的一瞥,我只道这位新燕王虽身着华服,却仍掩不住乡土气,脸上微微的细纹,黑黄的面皮。
不想下了城楼,他居然跟在我身后追来,张口唤道:“盈儿,盈儿,你莫要走!”
我转身,掩住不耐看着他,他浓眉大眼,轮廓鲜明,黑白相杂的花发整整齐齐地束在脑后,细看之下,还算是有神采。他是父皇举义前的老乡,和父皇同一天生日。
他絮絮叨叨地拉着我的手,将一袋栗子交在我的手里:“炒着吃最好吃了。小盈儿小时候,就喊着你娘亲给你做这个,当时我和萧何,你萧叔,还有你姑爹樊哙,每去刘三儿家的时候,都会带这个给你,你记不记得?你娘亲可贤惠了,家里都被刘三儿赌博输个精光,她还跑到外面沽酒给咱哥几个喝。”
我微微一笑,接过他手中的袋子。吕释之却在我身旁开口,声音冷硬:“什么刘三儿,那是当今皇上!这位是太子殿下。”
新燕王脸老脸上一僵,忙道:“是,是,吕将军说的是。”说罢他又深深向我一拜,却有些不伦不类:“太子殿下恕罪。”
我微微一笑:“卢叔叔太多礼了。”
他抬头讪讪,挠了挠脑袋,赔笑道:“你变了好多,叔叔都不敢跟你讲话了。”
我一怔,面上仍是和煦:“卢叔叔如今也身居燕王高位,也要自识身份,为天下先才是。”
他咧嘴:“你看看你,说话都开始掉书袋,我哪听得懂。”
我朝他微微颔首致意,便随着吕释之进了等在城楼下的太子銮驾,驰回燕王府,下人们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程长安。
当时见吕释之面有不愉,我心下尚还微讶,便轻笑问了一声,却不想揭开了那样一段过往:“舅父这是怎么了?难道跟那卢绾有芥蒂不成?”
吕释之哼了一声:“他算什么,一介农夫,就凭着跟皇上那点情谊,竟当上了燕王。”
我一怔,微微颔首道:“如今父皇心忧四海,这燕王之爵。自是授予忠心之士了。
吕释之隐忍地看了我一眼,仍是呸了一声道:“他算个什么东西,当年在沛县的时候,不就是……不就是……”
我挑眉:“舅父……这其中……莫不是还有什么隐情?”
吕释之咬牙:“皇上开这龙阳之好,便是在他身上,有次我为了妹妹闯了进去……他们……他们……”
我心下诧异,嘴上却是说:“父皇有几个宠爱之人,也属平常。”
吕释之皱眉:“可……可哪有这被褥之间用的,能当王的?我等披肝沥胆,杀敌浴血,才挣得的爵位,也不过封侯,他一介……更何况,皇上早腻了他了,还让他自行娶亲……”
……
伸手抚上了了銮驾窗槛的边缘……我有些木然,不知为何会想起他
——一幕幕景象,似乎还萦绕在我的耳边……吕释之的忿然,却让我觉得,尤为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