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朔中,代薛泽为丞相。先是,汉常以列侯为丞相,惟弘无爵,上于是下诏曰:“朕嘉先圣之道,开广门路,宣招四方之士,盖古者任贤而序位,量能以授官,劳大者厥禄厚,德盛者获爵尊,故武功以显重,而文德以行褒。其以高成之平津乡户六百五十封丞相弘为平津侯。”其后以为故事,至丞相封,自弘始也。
——《汉书#183;公孙弘卜式儿宽传第二十八》
由先秦至西汉,儒家在这五百年中,先厄于墨,次厄于法,再厄于黄老,中间又遭受焚书坑儒之祸,儒家六艺几遭灭绝。其最初的凄凉境况是习惯了以儒为尊的后世中国人所无法想像的。孔子周游列国,最终却是累累若丧家之犬,以悲乎“吾道穷矣”而终;孟子同样终生不得用世;及至荀子面对七国争雄之势,吸收了道、墨、名、法诸家的思想,变孔孟的“法先王”为“法后王”,但是他仍然坚持“从道不从君”的主张,最终还是落得个潦倒而终的下场。秦亦曾设立博士官掌《诗》、《书》、百家言,但是当时儒者却仍然坚持自己的原则,以其通古今而非议朝政,最终以食古之罪而遭惩。
秦末之际,群雄逐鹿,儒家亦努力抓住这个机会,史书中便有“陈涉之王也,鲁诸儒持孔氏礼器往归之”的记载。在那样一个年代,儒者们都明白,孔孟的理想主义是不可能适应这个建立新王朝的残酷过程的,所以我们从辅佐刘邦的郦食其、叔孙通等儒生身上,根本没有看到儒家应有的只言仁义不言功利的性格,后来叔孙通为汉高祖制礼制,其实是把法家“尊君卑臣”的思想移植到了儒学之内。叔孙通由此拜太常、太子太傅,得以光明正大地传授儒学,其后的陆贾、贾谊等人的出现,使得儒学不断地为西汉的上层统治者所接受,而在民间亦得到广泛传播,对整个社会开始产生影响,及至武帝继位,尊儒实际已是呼之欲出。
其后,董仲舒在呈献给汉武帝的《天人三策》中,针对当时诸侯分裂及匈奴扰边提出了大一统政策,得到了武帝的赏识,窦太皇太后去世后,儒学便开始隐有官学之势。
元朔五年冬十一月,刘彻下诏封布衣出身的公孙弘为丞相、平津侯。同年六月,公孙弘与太常、博士一起上书,提出兴学、为博士官置子弟,复其身和以学业状况任官的一整套建议。此一上书得到了刘彻认可,为广大儒生入仕开启了一个终南捷径,也使儒学从此得以一跃而登上了整个王朝统治思想的宝座,而汉初的布衣将相之局遂成历史陈迹,一批又一批的儒生开始跻身庙堂,公卿、大夫、士、吏多彬彬文学之士。而整个西汉的统治思想亦基本完成了由黄老之学到儒学的转变,实现了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夙愿。
陈娇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的变化,有一种置身于大历史之中的神圣感。与后世的腐儒不同,西汉的儒者们是充满朝气的理想主义者,他们致力于将孔孟所描述的圣王之治再现于世,同时又因自身的多灾多难,在面对现实时,多了一份灵活、机变。如果说,在最初陈娇或者还会想着去阻止独尊儒家,但是在这个时代待了这么久,又经过李希的不断教育,她已经明白儒家的独尊,不是任何一个人物一手推动的,而是整个历史潮流的变化和儒家自身不断适应变化造成的。渴望有所作为的刘彻需要一个能够从天道观的高度来全面论证中央王朝统治的合理性,以及维护以皇帝为代表的中央集权制度的有为理论体系,而董仲舒阐发的新儒学可以担此大任。风云际会,儒家得遇其时才能在此后的百年间彻底确立儒学的独尊地位,以此来说,董仲舒的确当得起配享孔庙的尊荣。
时光荏苒,很快转到了元朔六年的冬天,这一年,霍去病、纪稹十八岁,霍光、麦芽糖七岁,广玉公主刘葭三岁。
“公主,来我这边,来,过来。”霍光对着刘葭喊道。
“公主,快过去啊。哥哥在等你哦。”麦芽糖亦低头劝道。
刘葭却噘着嘴巴,整个趴在麦芽糖的腿边,很不乐意地说道:“我才不要过去,哥哥都骗人。”
“公主,不要生气了。哥哥好难得才来见你一次的。等一会儿就要走啦。”麦芽糖见她这副样子,无奈地笑了笑,将她的小手轻轻掰开,劝道。
“可是,哥哥明明答应人家,会陪人家过年的嘛。”刘葭大喊起来,越说越觉得自己委屈,眼泪开始哗哗地落下来,“人家就睡了一下下,哥哥就不见了。呜呜呜。”
“公主,别哭了。”她这一哭,霍光和麦芽糖都慌了手脚,忙靠到她身边安慰。
“你每次都骗我,不要,不要以为我年纪小就可以随便骗人。”刘葭边哭边指控,“娘说,骗人的小孩会变成长鼻子。哥哥这么漂亮,不要长鼻子,不要长鼻子哥哥。”
“好啦,好啦。”麦芽糖拿出手绢轻轻给她擦去眼泪,说道,“你看,哥哥这不是又来了吗?你再哭,等去病哥哥和小纪舅舅从宣室殿出来,哥哥可就要跟他们走了。”
“不许走。”刘葭虽然还在哭,却也没有弱了大汉公主的气势,这一声命令说的是果决勇敢。
麦芽糖看她哭闹不休的样子,无奈地和霍光对视了一眼,然后说道:“公主,太子殿下来了。”
这句话就像灵丹妙药一般,立刻止住了刘葭惊天动地的哭声,她马上休声,睁开红红的兔子眼,小心地看了看四周,发现周围除了他们三人外,并没有其他人,便立刻扁开嘴:“糖糖,又吓我!”
“好了,好了。你再哭,太子殿下可真的要来了。”看她止住了哭声,麦芽糖立刻极有经验地为她将脸上的泪水擦干净,然后说道,“说好了,接下来不许哭了。你看,增成殿的盖长公主,都比你小,也没有这么爱哭。”
“人家只比她大一点点。”刘葭马上抗议,“只有一点点,一点点。”
“是,一点点。”
“公主,不要哭了。等去病哥哥和小纪舅舅出征了,哥哥就不能来宫里了,到时候,我们会好长好长时间都不能见面呢。”
“出征是什么?为什么出征会害我们好长时间都不能见面?”刘葭已经忘记了自己刚才的抱怨,一手拉着麦芽糖,一手拉着霍光,向亭子走去。
“出征就是他们要出去打仗了。会有好长时间不在长安,这样就没有人带哥哥进宫了。”霍光见广玉不再计较他上次偷溜的事情,感激地看了一眼麦芽糖,然后低头对刘葭说道。
“那……”刘葭眼珠子转动了下,然后不解地问道,“我让娘带我去外婆家住。这样就可以和哥哥见面了,对不对,葭儿很聪明吧。”
光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串糖葫芦,在刘葭面前晃了晃,说道,“来,给你吃。”
刘葭看着糖葫芦,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神情,嚷嚷道:“哥哥,给我,我要吃。”
麦芽糖却狠狠拍了下霍光的手,拦道:“你怎么又给公主带这个?娘娘说了,不可以总给公主吃糖的。会长蛀牙。”
“没有蛀牙,没有蛀牙。”刘葭一听,立刻把嘴张得大大的,露出洁白的牙齿,整个人还一跳一跳的,希望让麦芽糖看得更清楚些。
“糖糖,我难得来一次。就这么一次,不会长蛀牙的啦。”霍光也很配合地劝道。
麦芽糖看着整个人都趴在霍光身上,可怜兮兮望着自己的刘葭,不由得鼓起嘴巴道:“每次都这样,你就宠着她。”
见此,刘葭知道自己又一次获得了胜利,立刻欢呼起来,对霍光说道:“哥哥,给葭儿剥开。”
“好,哥哥一颗一颗喂你,还是公主自己拿着?”霍光笑着将表面的麻油纸剥开,问道。
“葭儿长大了。自己吃。”刘葭说道,拿过那串糖葫芦,开始咔嘣咔嘣地咬起来。
霍光含笑看着她贪吃的可爱模样,然后和她说着近来的闲暇趣事,逗得她呵呵直笑。
“公主,擦擦嘴。”麦芽糖掏出手绢给刘葭擦嘴,然后瞪了一眼霍光道,“下次再带这吃的来,我就把你打出去。”
“糖糖,不许打。”刘葭一边把头抬得高高的任麦芽糖施为,一边说道,“糖糖小时候,也一定喜欢吃的嘛。干吗不让葭儿吃?”
听到这话,麦芽糖轻轻敲了下她的小脑袋,说道:“那你可错了。我小的时候,可没有糖葫芦这种东西。”
“呀?”刘葭惊讶地睁大眼睛。
“这糖葫芦是娘娘派人做出来的。”霍光插嘴道,然后低下身子,背对着刘葭,说道,“快上来吧,哥哥背你回昭阳殿去。现在你肯定是走不动了。”
葭毫不客气地跳上霍光的背,然后说道,“哥哥最好了。”
三人一路说笑,很快就走到了后宫。
“姐姐,几位姐姐,求你们了,让我出去吧。我要去见父皇。”三人行至椒房殿一带,听到一个幼稚的男孩声音。霍光一转头,看到一个小男孩跪在几个宫女的面前苦苦哀求。
“二皇子,你快起来吧。我们受不起你这一拜的。”几个宫女连连退后,口中忙不迭地说着。
“是啊。二皇子,你快起来吧。我们也不是存心拦你。那小唐只是个宫女,皇后娘娘也给她请过乳医了,可就是好不了啊。这是她的命。”
“二皇子,你就是见了陛下也是一样的。宫中自有法度,小唐病成这样,早该送出宫了。若不是看在她将皇子你养到这么大的分上,皇后娘娘早就秉公办理了。”
霍光和麦芽糖都是机灵之人,一听这话里牵涉到皇后和二皇子,知道是件麻烦事,便立刻转头向另一个方向去,打算躲开。可惜,他们倒是想躲,人家却不放过他们。霍光刚转过头,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广玉,广玉公主。”
刘闳自幼丧母,心智较一般孩子更为成熟,知道自己虽然名为二皇子,但是整个宫中真心对他好的,也就小唐一人,此刻小唐病重,他是万万不能放着不管的。他见苦苦哀求未果,正心急如焚,却恰好看到霍光三人行来,连忙喊出声。
“广玉,我是你二皇兄,快来救我。”刘闳见背着广玉的霍光听到声音后,非但没有停下来,反而加快了脚步,便急忙喊道。
围着他的几个宫女听到这话,心中一惊,她们也知道昭阳殿和椒房殿这些年来都是互不统属,彼此避让的,二皇子这一喊,万一真的引得昭阳殿的那位插手此事,她们几人在皇后面前可吃罪不起。这下,她们也顾不得尊卑之别,忙伸手将刘闳抱起,口中说道:“二皇子,你莫让奴婢为难,快回增成殿去吧。”
“等一下。”可惜这时却是晚了,几人身后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正是那广玉公主刘葭所发出的。
几个宫女你看我我看你好一会儿,才有一人出来,行礼道:“公主。”
刘葭已经从霍光的背上下来,站在两人前面,面无表情地望着几个宫女,眼睛一扫到其中那个抱着刘闳的宫女,凌厉的眼神倒让那宫女双手不觉微颤了下,引得刘闳一阵狂喜。
“把我二皇兄放下。”刘葭说道。
几个宫女为难地对视了下,方才上前行礼的那宫女说道:“公主,我们都是皇后身边的人。这次也是依照后宫法度办事,你莫为难我们了。”
“你们没听到本公主的话吗?我叫你们放开我二皇兄。大汉朝的皇子是你们可以随便欺负的吗?”刘葭一听这宫女隐含威胁的推托之辞,立刻蛾眉倒竖,小小的脸上怒气昭然。就算她年纪尚小听不出其中的威胁,但是却立刻敏锐地感觉到自己的威严受到了侵犯。
几个宫女没办法,只能放了刘闳退开去。
刘葭看那几个宫女退去,便立刻一跳一跳地来到刘闳的身边,好奇地望着犹自跪在地上喘气的刘闳,问道:“你是我皇兄?”在她的记忆中,“皇兄”这个词只属于那个对她凶神恶煞的太子殿下。
“对,我是大汉二皇子刘闳。”刘闳看着刘葭,知道眼前这个妹妹虽然是女子之身,但是在很多人眼中的分量怕是要远甚于他这个皇子,心中有些苦涩,但是仍然平静地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