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没有急着开口,而是用锋利的眼神缓缓扫过面前每一个人,人们要么不自然地移开视线、要么有些紧张地低下头。
没人敢与面沉似水的天子对视,刚刚还有些嘈杂的考场很快便彻底安静下来,即便是最后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举子们也不禁沉默下来,生怕自己发出的动静打破了这份沉默。
费瑛读懂了朱翊钧的手势,他迅速把手里的小太监散了出去铺满全场,这些小太监会重复朱翊钧的言论,保证一会儿让考场内的所有人都听清天子在说什么。
朱翊钧仍旧没有开口的意思,任由越发尴尬的沉默在人群中蔓延着,连张居正都变得有些紧张,朝朱翊钧眨眨眼睛示意他感觉开始。
朱翊钧在心底快意地笑了出来,在演说方面、张居正是个彻底的外行,他不知道该怎么充分调动成百上千名听众的情绪,更不了解沉默的能量。
沉默中蕴含着巨大的能量,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再等一等,让紧张的情绪在沉默中感染到每个人身上,让他们的注意力全都汇聚在我身上。
毛君诚紧张地浑身紧绷,一双无形的大手扼住了他的喉咙叫他喘不上气来,他紧紧盯着朱翊钧的嘴唇,似乎想把,剧烈的不安和紧张令他手足无措。
这是他第一次有如此奇妙的感觉,对方明明还一个字都没有讲,他的心跳和情感却已经被紧紧捏住,在胸腔里跳动得几乎炸裂开来。
天子身份带来的神性光辉和神秘帮了朱翊钧大忙,觉得火候差不多了,朱翊钧这才沉声开口。
“一个蒙受冤屈的老妇人徒步来到京城告御状,而后悄无声息地死在了五城兵马司之内,如果没有毛君诚替她收敛尸骨,她的尸体现在已经做了野狗的盘中餐,这种骇人听闻的惨剧竟然是发生在京城、发生在天子脚下的。”
朱翊钧的声音相当低沉,考场内的众人不得不聚精会神才能听清他的话,连带着注意力、听众们将自己的情感波动一并交到了朱翊钧手上。
这是个不大不小的花招,过于高亢的声音虽然更能抓住人们的注意力,但也会让听者心生警惕、让演说者的论点失之理性和客观,尤其不利于说服有一定独立思考能力的听众。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悲剧,而是一个恐怖事实的预警:有这样一群人,他们试图将这个伟大的帝国割裂开来、将天子和他的臣民们分离开来。
他们闭塞朕的耳目,捂住你们的口舌,为的只是掩盖一个肮脏的事实:那些贪官污吏正在暗处偷走属于你们的东西。”
在场的数百名举子不禁皱起了眉头,上述行为在儒家语境中是极不道德的,这么说的话直接把那些贪官污吏拖出去夷三族都是合理的。
不过陛下说得是不是有点骇人听闻了?而且这跟他们读书人有什么关系?朝廷自有法度和官员去处理这种破事,应该用不着花太多精力在上面吧?
为群众找一个显而易见的坏人,没有就立一个虚空的靶子,然后把这一切的原因都归咎到那个坏人身上。
总而言之就是要告诉听众:现在我们面临的问题十分严峻,你们的利益被人偷走了!就是这群人偷走的,打倒他们、一切就会好起来!我们一起让大明再次伟大!ga!
“或许会有人说:我是堂堂的举人、那些贪官污吏欺负不到我头上。这样的想法是大错特错的!
即便以江海之大也起于涓涓细流的毫末,他们今天敢贩卖人口、逼良为娼,明天就敢搬空府库、任人唯亲,后天就敢把科举的名额全部垄断,就算偶尔从指间漏出一个名额让你考上了进士,也是一生不得提拔。
太祖时期便有南北榜的先例,以太祖之英明神武,那些国之蠹虫尚且敢蒙蔽圣听、又何况今天?你们有的人已经不是第一次参加科举了,说不定你们之前辛辛苦苦考中的功名,就被那些贪官污吏拿来给他人做了嫁衣!”
考场内数百名举子一片哗然,朱翊钧这番话算是戳中了他们的软肋,不是每个人都像毛君诚那个天才一样十六岁中举的,实际上、大明的科举出奇地难考。
三年一次的大考一旦发挥失常就只能等下一次、或期盼朝廷开恩科,如果这期间家里父母去世,那这科举你也不用考了、老老实实回去守三年的孝吧。
大明朝廷还有“厌恶神童”的潜规则,认为过早中举的神童会给朝廷带来不幸,考官见你年纪太小直接扔卷子也是常态,还美其名曰:磨砺。当朝首辅张居正就吃过这样的亏。
就算是后世素以“神童”“文采斐然”而著称的纪晓岚,经历发挥失常、回家守孝这一系列事件后,科考得中也已经是三十一岁了,人这一辈子能有几个三年啊?
大多数普通举子都是小地主的儿子,家里请先生、购置书籍是一笔可怕的花费,而且读书是长子才能有的待遇,其他儿子要外出经商、甚至做工为长子筹集经费,全家人拼老命供一个有天分的儿子读书。
后世某内卷大省的高考录取名额被划了一大块去支援偏远地区,愤怒的家长和考生直接上街游行,甚至有失去理智的群众冲击基层政府,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