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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蝶舞(1 / 2)

 每年紫荆花开的时候,德维埃的国诞便会如期到来。

对于这个人类比重接近十成的小国而言,光明信徒所占据的国民总数,亦是达到了一个极其惊人的数字。

神创造世间万物,神救赎迷途的魂灵。当时光长河寂然流淌过千年,光明教义便早已成为了人们心目中根深蒂固的理念。

他们信奉,他们沉溺,他们憧憬着永生的极乐世界,并因此而乐在其中。

无论贵族王公,还是市井平民,在这天都会以不同的方式庆祝国诞来临。区别在于,其中一些人只能够虔诚地在家中祈祷国运昌盛,或是赶到当地圣堂聆听唱诗;而另一些,却得以携妻带子远赴帝都,在那里,他们将亲身沐浴在红衣大神官主导的圣光赞礼之下。

异族往往都有着各不相同的信仰,像这般几近全民奉神的国家自然成了教廷眼中的净土圣地。不远千里从光明总殿赶来的红衣神官在很大程度上证明了教皇对德维埃的青睐有加,与此之前,还没有哪个王国迎来过如此荣耀的国庆之日。

国诞子夜,万众企盼的一刻终于降临。

无数拖曳着璀璨光尾的焰火相继腾起,怒放绽开,将夜色映作了一片通透的七色水晶。悠长清越的教会铜钟声缓缓震起,回荡在加多南塔上空,整个帝都城都被各地潮涌而至的信徒所充斥。四起的唱诗逐渐汇成了震颤于天地间的巨大声浪,每双眼眸,每个独立的灵魂都在敬畏中等待着赞礼起始。

当那个身披红袍的身影在数百名高级神职的环侍下,缓步行上皇宫前的典礼高台时,第一缕饱含着神圣气息的圣光便即穿透了沉霾云层,无声无息地挥洒下来,带着一路流转的细小星芒耀落人世。

随红袍神官之后,德维埃老迈的皇帝——巴尼德罗·西鲁·亚历山大踏足台上,接受数十万子民的欢呼膜拜。神官手中的祭杖适时举起,苍穹低处厚实积压的云层竟似为庞然气流所卷袭,悄然流动退却,片刻间便四散消失在天际尽头。

如洗的夜空之上,存在着两轮圆月。其中之一清冽而皓洁,正是那入夜高悬的光源体。而另一轮,却赫然为炽烈银芒所汇聚凝成,纯粹如实质的圣光挟着浩然威压铺天盖地的压将下来,不知何时开始,观礼的人群中便再无一人站立。

在如此奇伟瑰丽的神迹面前,人们除了跪拜已无法抒发灵魂中战栗的卑微。。

巴尼德罗独自伫立在高台前端,环视着身边一干谦和欠身的神职以及广场上敬畏跪倒的众生,不由与红衣神官相视而笑,那皱纹叠生的枯黄面容犹如春回大地,渐渐焕发出些许傲然神采来。

衰老,是任何人都惧怕却无力抗拒的一件事情,高高在上的皇族无疑要比常人更加畏惧到达命运之河的末端。尽管这一天必将到来,但心底深处苍白恐慌的印痕却始终无法淡化分毫。

巴尼德罗厌恶每天晨起时日益强烈的眩晕感,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眸如今正变得昏花,就连床榻前的地面往往也呈现出模糊的倾斜,犹如即将溃塌的坚墙;厌恶面对年轻貌美的众多嫔妃,尽管每具侍寝的娇柔胴体都会在长时间的呻吟颤抖后瘫软下来,但他并不认为手指真的能够给她们带来竭力表现出的巨大快乐;在有些时候,老皇帝甚至厌恶见到自己的儿子们,他比任何人都要更清楚这些正值盛年的皇子都在想些什么,每张谦恭的面容后面,隐藏着的俱是凶残的野心和欲望。亲情对他们而言早就不值一文,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些什么是能够剥落那些虚伪假面的,巴尼德罗毫无理由地相信,或许就唯有自己的死亡。

强权在握的满足感,已成了他生命中唯一眷恋的东西。这场声势浩大的国庆赞礼让巴尼德罗觉得,自己仍然是无可替代的一国之君,仍然是那个站在权利颠峰的主宰者。

即便是孤高冷傲的侍神者,似乎也同样懂得礼尚往来的中庸之道。教廷的通力协作无形中意味着对亚历山大皇族的褒奖,多年以来也正是巴尼德罗和历代先皇的不遗余力,才促使光明神族得以成为德维埃国民唯一的信奉对象。

一如生命旅程中每个灿烂却短暂的瞬间,庆典仪式很快就在万民欢呼声中落下了帏幕。直到最后的祝祷仪式顺利完成,巴尼德罗自始至终伫立在台上,感受着圣光沐浴的灵魂愉悦,满面俱是虔诚肃穆之色。

尽管双腿已因脱力而微微打战,但作戏作足的道理却一直在支撑着老皇帝,并令他坚持到了赞礼结束。想起传闻中神圣系所属的再生魔法,巴尼德罗就会觉得整颗心都在因渴望而亢奋地颤抖。他向来就不是一个自甘毁灭的人,就算是衰老如斯,也同样没有改变。

巴尼德罗向来坚信,是人都会有弱点。红衣神官于教会中身份极为尊荣,想要找出这类高级神职人员的嗜好或许很难,但绝不是没有可能。。

相较于这些年自己所付出的,老皇帝认为自身肌体得到魔力再造委实是理所当然。据他所知,大陆上有好几个国家的君王都和教廷保持着隐晦的密切关系,其中的一位,赫然已是百岁高龄。

有了压力,一切便都变得迫切起来。老谋深算的巴尼德罗在次日盛大的国宴上精心安排了助兴节目,当然,这完全是为红衣大神官准备的开胃佐餐。

红衣神官瑟多是第一次来到德维埃,但通过种种不为人知的途径,老皇帝还是事先探悉到这位各国皇储争先逢迎的高位神职,并不像看起来那样孤傲无欲。恰恰相反,在某些方面,后者的口味似乎很是特殊。

以盛产乌金而闻名世间的德维埃,还存在着另一种同样能够触动每个男人心弦的东西。不同的地方是,金矿激发的是贪欲,而后者,则撩拨着雄性与生俱来的原始本能。

娜塔舞。

这德维埃百年流传的古老舞蹈没有人数限制,之所以在民间乃至皇宫内廷都大受欢迎,是因为它极尽挑逗之能事,从本质上来说,完全就是为男人而创造的欲望之舞。

舞姬数量的多少以及是否达到顶级水准,已在无形中成为了德维埃贵族宴请宾朋时互相攀比的贯用方式。那位最大乌金私矿的拥有者帕加培瓦公爵甚至在一场豪奢聚会上召来了近千娜塔舞娘,在长达数年的时间里,它曾经反复成为上流社会中津津乐道的话题,风头一时无两。

然而于这场国宴上献艺的舞姬,却只有寥寥数人。当她们踏着低回的鼓点曼妙行至席前,巴尼德罗便立即清晰感觉到,身旁红衣神官的鼻息在短暂的停顿后逐渐变得浑浊粗重。

完美的东西往往不需要靠着数量来取胜,在老皇帝看来,那位挥金如土的公爵只不过是个扛着矿镐的暴发户罢了。“品味”这种东西,可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

一个男人最晦气的事情,莫过于娶了个水性杨花的老婆;而令赏金猎人们觉得霉运当头的,却是在委托任务中摊上了不那么合拍的搭档。

麦基特里克从来就不曾认为说话细声且举止温文的芬德利有多么讨人喜欢,尤其后者在这短短半天里的表现,更是让他觉得怒火简直快要冲出脑门,将自己变成一支熊熊燃烧的人形火炬。。

不是每个人都有着好耐性,麦基特里克素来认为只要拳头够硬,一切问题都将不再成为问题。可是自从来到这个国家之后,他发现罗刹猎人团变得更像是作风谨慎的刺客团体。事实上,如今他和两名同伴的所作所为,也正能归属于暗杀范畴。

虽然要做的只是放下几支短小卷轴,然后撤离,但前提却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潜入某位大人物的府邸,并且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将它放到既定位置。换句话来说,武力在此时已经帮不上太大的忙。

幸运的是,被女团长硬凑作一堆的两名猎人有惊无险地闯过了大半预定目标。然而在扎肯尼亲王的府邸中,他们却遇上了一点小小的麻烦。

自从与火狮一战后,伤痛就始终在困扰着芬德利。后背处深可及骨的切割伤口虽然在事后得以回复术治疗,但在痊愈的皮肉内层,魔力创伤的烙痕却如魔鬼般蛰伏了下来。短暂却剧烈的疼痛,几乎成了它每次发作的全部写照。仿若一个骄横狂妄的恶邻,芬德利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踹开房门,长驱直入,只是知道每当遭遇的时候,自身的反抗力量接近于零。

那根本就不是人类能够承受的折磨,对于芬德利而言,他宁愿去面对一场酷烈博杀。

粗线条的性格,注定了麦基特里克只能在这次行动中担任策应角色,双手抱肩无奈地游荡在各处府邸周遭。这巨灵神般壮硕的大汉很是不解芬德利的异常磨蹭,在他看来,与其去安放那些花大价钱从巴帝人手中弄来的古怪卷轴,还不如轰轰烈烈直接杀上门去来得爽快。

当然,在罗刹团中能够做出决定的人并不是他,所以麦基特里克就只能在焦躁中等待着同伴归来,一如那些深陷战乱的国家般无可奈何。

命运女神似乎是在和芬德利开着恶意的玩笑,从行动初始,他的背后伤处就开始了无休止的阵痛,肌体在仿佛撕裂的剧烈痉挛中阵阵绞动,就连分毫也难以遏止。

全身的汗水在源源不断汹涌而出,掌心中已是湿漉一片。芬德利惨白着脸刚刚将卷轴固定在书房角落,强忍着痛楚准备潜向卧房方位,整个人却突兀僵在原地,本已虚弱无神的眼神迅疾染上了一层浓厚杀气。

“你是谁?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随着略带惊讶的语声,扎肯尼亲王最小的女儿艾米莉从密实无隙的书架后钻出,眸子里满是困惑。。

作为德维埃皇唯一的胞弟,扎肯尼亦已是位迟暮老者。体内同样流淌着亚历山大氏族血液的两兄弟,在很多方面都存在截然不同的观念与立场。即便是在床第间,两人的表现也可谓是天差地别。

艾米莉今年才十岁,注视着眼前木立不动的俊秀年轻人,她稚气未脱的脸蛋上逐渐露出恍然之色:“你是今天刚到的园艺师么?怎么不换仆人衣服就跑来陪我捉迷藏了?”

芬德利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背上如有千万枚铁凿在同时搅动,每一记都深入骨髓。无声无息的,刺剑从他袖中滑落,柄端轻触入手。剧痛令感知变得迟钝,却没有泯灭理智。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纰漏,他决定竭力弥补。

“那么,你找到我了,想要什么奖赏呢?”

双亲不在身边的时候,艾米莉总喜欢吩咐府中的大半仆人陪她游戏。可能是由于年龄相差悬殊的关系,她不是很乐于去找兄姊们玩耍,例如现在,这新来的“园艺师”就让她感到了快乐,足以满足的快乐。

“对不起。”芬德利低促地喘息着,挥手,青芒乍现。

刺剑锋芒爆起的气劲于电光火石间一闪而没,艾米莉无暇的笑容渐渐凝固,额前米粒大小的一点白印由浓转淡,等到回归正常肤色时,她娇小的身躯陡然向后软倒,犹自睁开的双目中已经没有了半分光泽。

午后的阳光自窗棂间透入,轻洒在女孩身上,留下斑驳而温暖的印痕。那抹尚未凋零的笑靥使得她看上去像在熟睡,而梦境里,则有着一切足够美好的事物。

芬德利伫立在原地,良久。直到全身都因为痛苦而战栗,方才缓步行上前去,抱起死去的艾米莉,将她放在书架后方的狭窄缝隙里。略为思忖了片刻,他取出先前安置好的那支魔法卷轴,插入女孩袖筒,动作谨慎而轻柔。

经过长达千百年的研习,由炎气迫发而转化的剑道已经完全自成一体。真正的剑士很少,这种极难掌控的武技对修习者的体能要求近乎于苛刻,但芬德利在付出常人无法想象的艰辛后,逐步成为了个中翘楚。在他的眼里,剑已是身体的一部分,如手臂般无可替代。

高阶剑芒的穿透能力,是炎气所不能比拟的。当它刺入人体便会引发一系列可怕的摧毁,绝大多数遭袭者都会立时毙命,就连感受痛苦的机会也没有。。

在动手的一刹那,芬德利曾经产生过些许犹豫,却没有改变结局。多年出生入死养成的冷酷性格自然是未曾手软的原因之一,但更关键的,在于他从未像今天这般想要顺利完成委托。

为了罗刹,也为了那个他所疼爱的小女孩。

或许是无数次的诅咒打动了魔神,处在爆发边缘的麦基特里克终于等来了同伴。当看到那熟悉的身影越过院墙,落在府邸后方的僻静角落时,他几乎是飞一般直冲了过去,目中怒火直欲喷射而出,神态极为骇人。

“你这天杀的娘娘腔,老子还以为你死在里面了......”麦基特里克低声咆哮着,紧握的双拳却逐渐垂下,“怎么?和别人动过手了?!”

满额俱是豆大冷汗的芬德利勉力举步,身形已是摇摇欲坠:“没事,只是旧伤又在发作。我们离开这里,那些还没去过的地方,你来接手罢。”

“干你娘的怎么不早说?老子就知道有点古怪。”麦基特里克环顾着四周,不由分说地将同伴背起,“先送你回去,以后的事情我会料理。”略顿了一顿,他的语气变得凶恶起来,“喂!你他妈可别就这么死了!要是换个新人的话,我绝对会亲手拧掉他的脑袋!”

“这算什么,威胁还是请求?或者我可以理解为,你在试图表达一些东西?”芬德利虚弱地笑道:“不会再有新人来的,别忘了,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接活。”

麦基特里克恼羞成怒地瞪大了眼,却一时难以找到合适的理由驳斥对方,悻然接口道:“真不知道你们在想些什么,散伙很好玩吗?”

“没人说过散伙,就算不再干这个行当,我们也能一起呆下去。任何国家,任何地方,都可以。”芬德利的语声渐低,强烈的眩晕感已让眼帘不由自主地开始合拢。

“你是为了那个孩子,才想着去过稳当日子的罢?贝丝蒂娜呢?她又是为了什么?”麦基特里克颇为遗憾地道:“能不散伙最好,可是突然间就换一种生活方式,我还真有点不太习惯。”

“这次委托如果我没能撑到最后,请照顾法偌雅。算上我那份酬金的话,足够你们生活一辈子了。”

麦基特里克低沉地打断:“你这点伤还不至于急着留下遗言,至于法偌雅......说真的,我实在是不明白,像你这样的家伙又怎么会一下子改变这么多?以前的你,可是条彻头彻尾的豺狼。。”

“你有家人么?我没有。有时候发现这世上还有人是自己关心着的,这种感觉真的很好。那至少让我觉得,我还活着......”又一阵剧痛狞然袭来,芬德利压制在伤处的气劲终于消散,整个人颓然陷入昏厥。

“家人?”

麦基特里克似是自嘲地笑了笑,将背上的同伴用力托了托,大踏步向着不远处的幽深小巷内行去。悄然之间,两行清泪从他的眼眶中缓缓划下,流淌在岩石般粗犷的脸庞上。

“这该死的风。”他想着。

从职位最低的司门员到助祭,再由神甫晋升为执事,已过中年的红衣神官瑟多可谓是经历了无数坎坷波折才一步步爬上了美妙的权利颠峰。

等同于枢机主教的尊荣头衔让他可以轻易拥有很多人都梦寐以求的全部,然而从披上红衣圣袍的那天开始,瑟多就始终表现得极为低调。除了偶尔会远赴各国,主持诸如国诞赞礼、皇位加冕之类的重大仪式之外,他在教廷中的日常生活与其他神职人员毫无区别。

很多教廷中的高级神职都觉得,这位虔诚内敛的大神官就像是那些常年呆在深山里的苦修士。只有在教皇亲口诲授光明教义的时候,瑟多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才会现出隐隐激动神色。在平日里,他甚至极少与他人交谈。

环境决定一切。

平民家中的狗,可能永远认为骨头是最美味的食物,却根本不知道世上还有着一种叫做“牛肉”的东西存在。红衣神官接触上流社会的机率,要远远大过光明总殿里的大部分神职人员。他并不是一个不懂得享受的人,只是因为身份使然,才惯于以隐讳的方式去索取罢了。

正如此刻,面对着眼前那些旋腰扭胯的娜塔舞姬,瑟多虽依旧保持着雍容的仪态,神情间的变化却没能逃过德维埃皇的眼睛。

尽管它掩藏得很深,但巴尼德罗仍然分辨出,那是一种狼在冰天雪地中遇上猎物的饥渴之色。老皇帝很庆幸大神官的嗜好与传闻中一样特殊,与此同时,他决定不急着有所表示。

让他觉得胜券在握的信心,缘自正在表演的六名舞姬。她们俱是些年龄极幼的女孩,最大的一个,看上去也不过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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