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线的尽头,划着红框的区域内摆放着一批报废的直线型吻合器,它们死僵僵地摆在白色托盘里,它们的像枪管似的组件交叉着,好像拼成了一排排在白色灯光下闪着黑光的十字架。
这是春节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工人们早放了假,车间里一片寂静,工作台上的工具摆得整整齐齐,没有人影的地板那么洁白,让那些似乎透着红色血光的报废标签显得有些刺眼。
母司站在这堆报废的吻合器之面,向它们鞠躬致敬。
方自归以为,任何时候也不能降低工作标准,如果产品在质量上或功能上达不到设计要求,方自归做为研发和运营的总负责人,最后总会决定报废。也因为方自归的这种执着,复行科技的每一款产品都是不停地迭代,不停地修改再修改,模具开了一代又一代。此时,在复行科技特别缺钱的时候还这样做,对生产出来的这批最新版直线型吻合器进行了报废,让这次也参与了决策过程的母司觉得相当痛苦。
然而还是做了。母司站在生产线上哀悼那些死去的吻合器时,向它们鞠躬时,方自归拍了拍母司的肩膀。
母司以为,任何时候也不能降低生活标准,再穷再累,不能让家人受苦。所以母司在公司里度过这个非常有仪式感的一天后,第二天,就带着老老少少一大家子人去海南度假。
大老婆谭悦知道母司的公司现在比较困难,春节前就对母司说,要不我们省一点,不要去海南了,然而母司说,你们用不着刻意去省。母司算过,公司去年平均每天烧三万块线,所以老婆们一天省三百块钱顶用吗?母司以为,毫无用处,母司还是决定去海南度假,还是订了豪华宾馆。
不过,假期中母司的心情,并不是像表面看上去那么轻松。
虽然和方自归在迪拜进行了一次激烈的争吵,最后,两人还是决定在自主创新的道路上坚持下去。然而,坚持,是需要资本的,做为公司财务部的负责人,很多时候,比如要给员工发工资时,母司就常常直接感受到资金上的巨大压力。
信仰要向内求,金钱要向外求,为了找钱,母司尝试了不少外求的方法,但是没什么效果。
银行是不支持复行科技这种小型民营企业的,除了对银行来说好像一堆废纸的专利证书,以及一间只要一拆,就成为一堆废铁的洁净厂房,复兴科技拿不出银行感兴趣的抵押物。母司也向风投疯狂地伸出橄榄枝,然而风投并不疯狂。几家风投也来复行科技做了尽职调查,倒是承认那些专利证不是废纸,比银行更尊重知识一些,但他们对复行科技的盈利能力以及“城市包围农村”的战略,充满怀疑,所以风投们是要钱没有,要命更没有。母司也盘算过民间高利贷,盘算一番,钱借少了不管用,借多了风险太大,因为复行科技究竟还要爬多少米才能爬上悬崖,母司也不知道,高利贷利息这么高,不要救命不成反加速送了命,想想还是不能借高利贷。
看来像复行科技这种公司,资金就像信仰,只能内求了。方自归还有一套位于上海陆家嘴的老房,母司还有一个位于苏州开发区的老爸,是目前内求的最佳渠道,只是这两条渠道的资源,也即将耗尽了。
这趟海南游开销不菲,因为是春节期间,又是在中国南方出现百年不遇的雪灾而海南岛阳光明媚的背景下,每间房每晚房费就要四千块。一家人出来,豪华酒店住着,大龙虾吃着,全都是母司买单,母司父母还以为母司做大了,其实,复行科技上一年亏钱亏得惊天地泣鬼神。
母司老爸在餐桌上笑眯眯地问母司:“你们去年业务怎么样?”
母司道:“挺稳定的。”
这句话可以算一句实话,吻合器每个月的销售额都是零,确实是相当地稳定,像死人的心脏那样一动不动。
“车间里忙不忙?”母司老爸又问。
“不是特别忙,但每天都在生产。”母司回答。
这句话也是一句实话,为了保证工人的熟练程度,在工人们实在没事做的时候,方自归就让工人把组装好的吻合器拆掉,然后重新组装,如此反反复复,算得上一种惊天地泣鬼神的生产模式。
母司说这些本质上是谎言的实话,除了不想让父母担心,也因为母司老爸本质上是母司最大的债主,为了不让最大债主产生恐慌,为了还能继续从最大债主那里借钱,母司只能想尽办法制造一种欣欣向荣的假象了。
不过,母司今年春节搞得这么奢侈,也是他从来不会放过享受任何一个长假。上一个黄金周,也就是前一年的国庆节,上海到银川两千多公里高速公路全线贯通,母司就带着自己成立的越野俱乐部里的一干车友,第一次到阿拉善的沙漠里玩了四五天,玩得相当嗨。母司觉得,自己玩嗨了以后,才有动力也像方自归一样披星戴月地努力工作,才能积蓄足够的正能量,去面对销售惨淡的负能量。
吃完午饭,母司带着儿子在海边玩,在蜿蜒的海岸边散步。
海水冲刷着岩石,有些石头已经被冲刷得非常圆润,但最初冲刷出这些石头的并不是同一片海。母司看着儿子蹦蹦跳跳地朝这些黄色的石头跑过去。
“爸爸,这是不是恐龙蛋?”
“可能是的。”
“小恐龙是不是随时都会从这些蛋里面破壳而出?”
“哈哈,是的。”
母司微笑着看着自己的儿子,心想,复行科技的第一个订单,什么时候才能破壳而出呢?
电梯的门开了,许多买好了年货的顾客从电梯里走了出来,然后等在电梯外的方自归,就被一大群人簇拥着进了电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