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日在地窖中养伤的江瘦花并不缺睡眠。
她翻了一个身子,已经睁开了双眼。
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窖之内,她却能看清四周的轮廓,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想着方子墨当初救了自己之后的言行举止,一阵哀伤之后,又想到了形销骨立的叶云生。
她干脆坐起了身子,这便发现了搁在箱子边上的木匣。
淡淡的,黑色的光芒。
她从未见过如此景象,暗自奇怪,怎生这盒藏剑的木匣会发出光来,便走去打开查看。
剑在剑鞘之内,所见即是漆黑的剑柄,漆黑的剑鞘。
黑得发亮。
她拿起宝剑,顿感分量不轻,剑身也略长于普通的剑式。
“这柄剑是你师父传给你的吗?”
“并非如此,此剑是一位好友赠与我的。”
“可是江湖传闻……说是观云道长传承与你。”
“我这位朋友的父亲,为了得到这柄宝剑,被人围攻受了重伤,带回家中就去世了。故而不愿江湖中传出它的来历,便让我如此跟江湖中人言说。”
“它的名字叫精灵剑?”
“呵,那是江湖中人不知其名,因剑鞘由张鸦九大师所制,便借了诗里的‘精灵暗授张鸦九’来作名。还是早些年行走江湖被人所传,后来大家都喊我‘人间无用’,就更不会细究这柄剑的真实来历了。”
“那它叫什么呢?”
“抱歉,我答应过我的那位朋友,不会说出它本来的名字。不过,在我退出江湖的时候,我这位朋友一气之下,就给它取了一个意气用事的名字——‘奈落’,奈何的奈,落寞的落。”
江瘦花轻轻地抚摸剑鞘上的纹理,划到剑柄的时候,摸到了两个字。
她很仔细地摸了片刻,心知这般字样,必是一位女子所刻,甚至那股惆怅的意味,都在勾画之间。
奈落。
她心里不禁浮现出那句诗:无可奈何花落去。
然后便是下一句:似曾相识燕归来。
念头转到此处,她白玉似的脸上浮现出一朵红霞,瞬间照亮了整个地窖。
“你那位朋友,也是江湖中人吗?”
…………
叶云生闯荡江湖的那些年,认识了不少江湖中的女子。
其中最有江湖味道的,只有一人。
她生在江湖。
娘在仇家上门的那一天,击退仇敌,甚至来不及进屋,便将她生在一人的尸首身边。三个月奶她,直至伤重不治而去。
她幼年跟着爹走南闯北,最终在十岁那年,遇见方子墨的双亲,成为好友,安家于方府。在她十四岁的时候,她爹与方子墨双亲去争抢“奈落”,在被诸多江湖中人围攻下要害处中了一剑,回到家中,在她眼前咽下最后一口气。
“晴子,跑江湖的,生死有命,莫要强求。”
将她视如己出的方子墨的双亲,为了替她爹报仇,也一一殒命。
她习惯了江湖中的生生死死,她活在江湖中,与叶云生安心贩面过日子的生活,已是两条歧路,可她还是和叶云生在浪漫的夜色下,怀上了孩子。
她背叛了方子墨,却没有背叛江湖。
江湖中的女人,便是敢爱敢恨,逍遥自在。
她不在意世俗礼法,只坚守江湖中的规矩。
上至达官贵人,下到贩夫走卒,多为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可真正的江湖中人绝不会各自飞。
生,一起生,死,一起死。
朋友兄弟尚且如此,何况夫妻?
天尚未亮,张晴子已进到长安,查出子墨身在城西的县狱中。她却向东,来到了福康街,进了小巷,跳上一处屋顶,在微雨中,看着院中空手练剑的男子。
眼中有泪,嘴角却浮现出一丝满足欣慰的笑意。
……
就算你失了江湖模样,缺了长安荣光。
我依旧是爱你的姑娘。
……
等到他收了剑桩,松开手里的剑诀,抬起头望来,两人对视,眼中是对方并不完美的身影。
他(她)瘦了,累了……
可笑容却出现在彼此的眼中。
这段日子已经失去的笑容,再又出现。
曾经一起走过的江湖啊,那些快乐与痛苦,那些畅快与悲伤,到了如今的境地,只是见了,便能笑了。
他想上去到她的身边。
可方才动念,就好似在心里听到她的拒绝,她未开口,但他却知道的一清二楚,他脸上的笑容还未褪去,眼中已湿润了起来。
天空一望无际的黑夜,她在屋顶一身白衣,好似下一刻就要乘风而去。
微雨渐停,那不愿离去的乌云稍稍让了一让,天边的残月,便现出了光晕。
我陪你一起去。
别傻了,你还有阿谭,阿雨,你去了,她们怎么办呢?
今夜,我只想与你同行。
可我只想和子墨同行……你知道吗,你练剑的样子,和以前一样,这辈子能再看一次,我已没有遗憾了!
你不在长安,我都不知怎么活,这痛苦我忍受不了。
我相信你能替我和子墨报仇,杀光那些畜生!
万一我做不到呢?
你一定可以,因为你是叶云生,是我张晴子最喜欢、最欣赏的人。
他们彼此默默地看着对方,夜悄然,无声胜有声。
叶云生有无数话要说,想劝,想留下她。
可他知道这些话都不用说,因为她是张晴子,那个说出:“我练了剑,不是为了放下它去过平常日子的。我不要垂垂老死,不要可怜兮兮地躺在病榻上喘气,我要死在对手的剑下,被刮了脸,被砍断手臂,被划破肚肠,我都心甘情愿!”
张晴子相信他,就算他是“人间无用”,就算他落魄,甘于平凡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忍受着退出江湖后的一切低落。她就是相信——这已经是这些年她心底最坚定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