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之所以和谢云潇搭讪,无非是为了套取与凉州有关的消息。
但他始终对她存有戒心,极难攻克。
暮色四合,残阳斜照,谢云潇仍然侧坐在树干上,华瑶却是面朝着他,哪怕她用最挑剔的眼光端详他,也不得不承认,他这个人,从头到脚都长得很好。
他身上还有一股很浅的冷香,大约是薄荷、白芷、苍术、琼枝之类的香草调染的气息,尤其沁人心脾。
华瑶漫不经心道:“世家子弟进宫之前,必须沐浴熏香,他们常用龙涎香、藏红花、旃檀木之类的名贵香料。不过,他们调香的本事,似乎比不上你。”
“我不会调香,”他懒洋洋地说,“进宫之前,随便抓了一把药草。”
华瑶解下自己腰间的锦袋:“正巧,前两天,我用药草做了一个香囊,可以安神助眠,调息定气。”
她将这只锦袋放在他的书封上,他看着她:“你为何……”
“嗯?”华瑶与他对视。
他质问道:“香囊是私物,怎可随意赠人?”
“我知道,”华瑶摆起公主的架子,“这是我第一次送香囊,你拒绝我,我好没面子。既然你不要,我就把它扔了。”
她攥着袋子上的一根细绳,绕甩两圈,手指一松,暗香馥郁的锦袋竟然飞了出去。
谢云潇抬手一抓,那只香囊落入他的掌心,周遭的翠绿枝叶簌簌作响,华瑶趁机跳到了树下。
她的轻功极佳,其姿态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挥袖旋身之际,衣袂翾风回雪。等到树影停止颤动,她早已销声匿迹了。
昭宁二十二年,八月中旬至九月上旬,紫霞宫外的树林里,华瑶和谢云潇见了十几次面,关系仍是不远不近的。
他们算不上朋友,只比陌生人要好那么一点。
谢云潇返回凉州的前一天,华瑶坐在树上,与他寒暄道:“武侯大街上有好几个兵器铺,十八般兵器样样俱全,你要是有兴趣,我愿意一尽地主之谊,带你去宫外转转。”
显然,这只是一句场面话。
谁会在朋友临行前一天,才向他发出邀约呢?
华瑶有意耍他,他却仿佛当真了:“你能去宫外闲逛?”
皇子公主年满十五岁之后,便会获得一块进出皇宫的令牌。
华瑶刚满十五岁,也才刚拿到那块牌子。她从袖中取出令牌,举到了谢云潇眼前。
他的瞳仁是琥珀色的,色泽比常人要浅一些,澄澈日光一照,似有玉石般的清透。
华瑶一直盯着他的双眼,他见她神情如此专注,就说:“我在京城两个月,未曾出过宫门。”
华瑶疑惑道:“你爹的两个副将在京城的醉仙楼摆了三天筵席,你没去吗?”
“没,”他说,“人太多,吵得慌,我嫌烦。”
华瑶早就发现了,谢云潇素来喜静,经常独自待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她好奇地问:“你小时候,喜不喜欢家里人带你去看庙会、逛灯市、泡茶馆?”
谢云潇如实说:“小时候……记不太清,没人带我去过灯市庙会。茶馆饭馆也极少去。没什么经验,谈不上喜不喜欢。”
华瑶问:“那你每天在家干什么?”
谢云潇道:“读书练武,练不好就跪祠堂。”
华瑶对他有些怜悯,不禁提议道:“这不巧了吗?今晚京城有灯市,你跟着我,我带你玩。”
当天中午,镇国将军拜别了皇帝皇后,率领一众属下经由玄武门出宫,暂住于京城驿馆,略作休整,顺便校验勘合,预备在明日启程前往凉州。
谢云潇在京城驿馆等到了傍晚,华瑶方才姗姗来迟。
彼时明月初升,天色皎洁,她腰间佩剑,立在巷侧,长发以锦带挽起,像个初闯江湖的侠客。
她带来了两张薄木雕成的面具,并将其中一张递给了谢云潇:“你在人群里太出挑了,戴个面具,省得麻烦。”
少顷,他们二人戴好面具,互相审察一番,走出了幽深的巷子,踏入了喧闹的市井。
京城自古秀丽繁华,人烟阜盛,宝马雕车香满路,万家灯火明如昼,远比凉州兴旺发达得多。
武侯大街高楼林立,商铺密集,桥上行人比肩接踵,无数灯烛倒映在河里,光影与水波交相辉映。花船画舫泊在水上,遥闻琴瑟笙歌,遍地锦绣绮罗,端的是一派歌舞升平的富贵气象。
华瑶和谢云潇先去了兵器铺,又在茶肆里看了一场杂耍,还在街边小摊上买了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全是匠人做的精细物件,譬如木雕的兵马战械、耕犁钓艇、风帆水车等等,最多不过半个巴掌大,塞进包裹里也不占地方。
谢云潇收集了好几款车马船坞。
大梁朝造船本事最高超的船厂都在南方各省,京城的木雕小船也是比着南方的模子造的。
谢云潇把一艘小木船放在掌中,低声道:“凉州少见这般精巧的船。”
华瑶望着那艘船,眼角余光落在他的手上,只见他五指修长,月光中宛如冷玉。
她赞叹道:“好美!美妙绝伦!原本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见。”
谢云潇自言自语:“倒也没有那么美。”
华瑶心道,她夸的是他的手啊,又随口问:“凉州只有大船吗?”
“官用大船居多,”谢云潇道,“方便水路运粮。”
华瑶离他更近:“商船多吗?胡商多吗?”
谢云潇环视四周:“远不及京城。”
几丈开外之处,有一家热闹的大酒坊,那酒坊主人是个碧眼胡商,坊内可见衣衫单薄的美貌胡姬。
华瑶朝着酒坊望了一回,不假思索道:“他们的眼睛没你漂亮。”
谢云潇停下脚步。
华瑶为表真诚,特意看着他说:“他们的眼睛像翡翠,而你像琥珀。我更喜欢琥珀。”为添意蕴,又念了一句诗:“且留琥珀枕,或有梦来时。”
谢云潇是个奇怪的人。他得了华瑶的称赞,非要跟她较劲似的,冒出一句:“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我知你并无他意,但你向来张狂,你对旁人是否也……”
“也什么?”华瑶兴致盎然。
谢云潇只说:“长此以往,妄言妄听。”
“妄言妄听”是个典故,出自《庄子齐物论》,指的是,言者随便讲,听者随便听,谁也不认真。
华瑶一步跨到他身前,问心无愧地抬起头,面朝着他:“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认不认真?”
近旁远处人山人海,灯火辉煌,他竟然摘下了面具,毫无遮挡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他们相识不过短短一个月,彼此试探了一个月,他时常怀疑她工于心计、口蜜腹剑、薄情寡性、诡计多端,但她在京城的名声极好。
王侯世家的公子小姐提起华瑶,往往赞不绝口,说她平易近人、风趣可爱、天真烂漫、深居简出,美貌而不自负,高贵而不骄矜,乃是当今皇子公主之中最好相处的一位殿下。
谢云潇却在挑剔她的言行。他提醒她:“你方才念的诗,‘且留琥珀枕,或有梦来时’,作者唐代李白,诗题《白头吟》。”
“对啊,”华瑶不甚在意,“《白头吟》写的是汉武帝和陈阿娇,怎么了,你很避讳汉武帝吗?”
路人纷纷为谢云潇驻足,他不得不重新戴上面具。
他再也不绕弯了,直接问她:“依你话中之意,我是汉武帝,你是陈阿娇?”
华瑶开怀大笑:“哈哈哈哈,笑死我了,反过来还差不多。”
她蓦地踮起脚尖,他自然低头,她就在他耳边说:“我愿意为你建一座金屋,阿娇。”这只是一句调侃的玩笑话,并无一丝一毫的真情实意,她知道,他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