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邢王朝定安十五年七月十五,日色渐沉之时,天色突然变得深青,如墨染就的云朵逐渐聚集,重重叠叠地压向低空。
云越聚越厚,天也显得越来越低,一时间,天昏,地暗。
而就在这样的云盖之下,一只红翅蜻蜓似乎有些不甘心就这样被天威压倒,鼓起勇气,努力张开了自己那两对薄薄的翅膀,低低的在空中随着渐大的晚风飞舞了起来,想要宣告着自己的无畏与自由。
突然,一阵狂风,傲然对天的蜻蜓立刻被卷的东倒西歪,自由逍遥的飞翔姿态立刻没了踪影,只能够在风中惊惧,凌乱。
好容易正了身姿,似是终于惧怕了,小虫儿无声的盘旋着,瞅了一丛绿茅便急匆匆地落了下来,收起翅膀,歪歪脑袋,两只颇大的细密复眼中倒映出天色的深沉,显露出了一抹惧色。
小虫儿偷偷低下头,把眼睛转向另一边的河畔,却有些惊讶地发现往日寂静的地方现在正是人影攒动,热闹非凡。
蜻蜓儿正在思考这不寻常的人群的来历,忽然,一只小手迅速的一伸,捏住了那对透明的翅膀,一个青衣小孩的笑脸现在了虫儿的眼中。
小孩正在得意自己的眼疾手快,身边的灰衣老者却是连忙呵斥道,“快快放生,今日不可杀生!”
小孩满脸不愿,但还是恋恋不舍地松开了透明的翅膀。急速震动着翅膀,重新获得的自由让蜻蜓想要展翅高飞,但平常轻快灵巧的翅膀今天却有些湿润,显得很沉,虽不甘心被湿气束缚,但小虫儿虽能远远飞离了人群,也只能在水波荡漾的河面上空低低盘旋。
“唉,今年这中元,出来时还是晴空万里,现在却这样……可千万不要在放灯前下雨啊。”灰衣老者摸着胸前长长的白须,看着低飞的蜻蜓以及那深青的密云,皱眉担忧起来。
中元节,对于大邢每家每户来说,都是一件大事。早起,无论贫富,每家都要备下酒菜、纸钱,祭奠亡人,以示对死去的先人的怀念。
而且这天中,往日熙攘的店铺也都早早地关上了大门,从不宵禁的不夜城,失去了往日的繁华热闹,人们纷纷主动把夜晚的街道让给鬼,以便这些亡人能顺利来往。
在街道的正中,更是每过百步就摆一张香案,香案上供了些每家每户捐献的新鲜瓜果和“鬼包子”,每张桌后都站着位头戴紫阳巾,身穿八卦衣的道士,手峙青锋剑,口唱祭鬼歌,虽然无人懂得歌词意思,但路过的行人都神情肃穆,低头缓缓走过以示敬重。
在大邢京师——神都城,中元节的夜晚还要放河灯。
中元由上元而来,而上元灯会人间喧闹,所以人们认为,中元节虽然是鬼节,但也应该为鬼张灯,为鬼庆祝节日。
不过,人鬼终究有别,人为阳,鬼为阴,陆为阳,水为阴,所以,中元张灯是河灯。河灯是为了给那些迷失在人间的鬼引路的。灯灭了,河灯也就完成了把冤魂引过奈何桥的任务。
而现在,在这条如玉带似的绕着神都城而过的碧清河畔,人们出了繁华喧闹的神都城,黄发垂髫,皆聚此处,正是为了放河灯。
所幸,老者的担忧没有成真。虽然河畔的风大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天空也变得如墨池般,雨滴终究还是没有在放河灯时落下。
人们把特制的莲花状的灯盏点燃,蹲在江边,缓缓放入了水面之上。一时间,盏盏五颜六色的“莲花”绽放在静静流淌的水面,昏黄的烛火在花蕊中闪亮,交相辉映,在深沉的夜色下,天上虽然无星,但在天下的河面上,粼粼微波映衬着点点灯光,宛若明星。莲花灯盏在渐大的风吹下,闪烁着明灭的光芒,带着在岸边静静眺望的人们的哀思和寄托,顺着碧清河,流向远方。
正当河面河灯遍布,顺流而行时,突然间,深青天空中一道亮光照亮大地,但转眼间又恢复了黑暗。紧接着,“轰隆隆”传来一阵天崩地裂般的声响,一道惊雷当空劈下,好似奇形怪状的树枝向四面八方伸展,将整个天空切割得支离破碎。
最中那道闪电犹如一条矫健的白龙,划破天穹,直直地向着平静如镜的碧清河面疾驰而来。又是一声炸响,水面的平静被劈成了碎片,浪花四起,一朵朵水花迸射起来,向着四周争先恐后的飞射而去,本正在安静随水缓行的莲花灯,有的直接被白龙吞噬,闪电过后,消失无踪:有的被风吹浪打,如同失了根茎的荷花,随波摇晃,最终一个浪头打来,只能不甘心的缓缓倾覆。
河面上那一点点闪亮的“星辰”,顷刻间,尽皆失色。
天雷初响,人群有了几分嘈杂,待惊雷去时,碧清河面的凌乱展现在了人们眼前,却是突然一片寂静。
“上天降罪!雷罚人间!”突然,一个惊讶而又嘶哑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
大邢人敬畏鬼神,正值中元放灯祭鬼之时,天雷劈翻河灯,这如何让人不往天怒神罚上联想?
本已经有些心惊胆颤的人们,见有人大喊,正茫然失措的相互望着的他们脸色倏尔变得雪白,尖叫着往远离碧清河的方向挤去。
骚动犹如水波一般层层扩散开来,本来秩序谨然,排列尽然有序的人群立刻乱了起来。
有的人煞白着脸,茫然四顾,不知如何是好;有的人拼命推搡,争先恐后地想要拼出一条通道,远离此处;有的人努力在混乱拥挤的人群中护住家人,用自己渺小的臂膀为他们撑起一片小小的安定……
这时,老天似乎想向河畔那杂乱的画卷上再添几分色彩,又是几道惊雷在天空中黑墨般的云层中炸响,突然闪起的雷光映亮了人们惊慌的脸庞,雨滴也不甘示弱,如倾盆般泼洒下来,劈里啪啦地向着乱作一团的人群砸去。
惊雷再起,骤雨又来,人们更加怯了,更加相信这是“天罚”,人活在世,谁又没有做过几件亏心事呢?一来,担心老天对自己犯过的错降罪,雷霆之怒,无人想要体验,二来,惊慌的人群也没有给人太多选择,无论男女,无论老幼,都互相推搡着,拥挤着,踩踏着,只求能赶紧逃离“天罚”,河畔一片混乱。
之前担忧天气的老者抱住幼小的孙子,被纷乱的人群推挤着,东倒西歪地离开了河畔,运气很好,虽然被挤得衣冠不整,还是好容易地平安到了大道旁。老人抹了一把脸上不断淌下的雨水,毫不在意身上凌乱的衣冠,脸上带着几分惊魂未定的怯意,仰头望着浓黑的天空,在小孙子惊魂未定的目光中,声音颤抖地低声喃喃道,“天,变了……”
……
在那第一道白龙一般的惊雷破空而下时,神都皇城高高的朱墙中,一座绿意盎然的花园中,静静的矗立着一座有些破旧的二层小楼,小楼二层,正盘腿打坐的许无尤猛地睁开了双眼。
小楼不大,内里装饰简洁,摆设极少,只在正中摆放了一张古朴漆黑的祭桌。在周围,正点着数根红色的长烛,昏黄的烛光给这间与花园中那些奇花异草,华丽亭台的奢华风格格格不入的清幽小楼带来了些许光明。
烛光摇曳下,许无尤两腿弯曲交叉平放,盘腿坐在祭桌前,两只干瘦的手随意地搁在膝盖上,一动不动,胸前几乎没有一点起伏,若不是突然睁眼,几乎就是一座栩栩如生的泥塑。
他身材枯瘦,一头灰白长发用了一枝竹枝随意簪了个发髻,身上披着的灰色道袍斑斑驳驳,还打了几个补丁,显出几分肮脏和破旧,一眼看去,实在无法让人联想到他大邢国师的身份。
然而,在许无尤睁开那双被褶皱包围的双眼的瞬间,昏暗的小楼内好像燃起两点星辰,两道白虹“刷”的将小楼照的犹如白昼,在光芒下的犹如落魄老道的许无尤庄严肃穆,有了几分神圣的色彩。
光芒一闪而过,许无尤略略眯眼,看向了小楼正中的祭坛,一对细长的眯缝眼睛又骤然睁大了些许,满是皱纹的干枯老脸上,也露出些许惊讶神色。
祭桌不大,摆放也很简单,一块被黑布蒙住的牌位前,摆了几碟水果点心,以及一块漆黑如墨,大小如孩童拳头的浑圆石头。
而这时,不知什么材质的圆石正中,正缓缓裂开着一道缝隙,一丝丝白蒙蒙的雾气从中逸散出来,而起那雾气寒意极重,连空气中的水汽都被冻结了起来,桌上的碗碟都缓缓地挂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许无尤脸上惊讶褪去的很快,虽然这块被供奉在此地的圆石来历非凡,但他对于自己的修为更为自信,就算圆石主人在世,也不见得自己会输,更何况只是他留下的一块圆石呢?
虽然圆石裂开,而且可以清晰地感受倒那散出的寒气之中蕴含的能量,但许无尤心中并没有太过在意。
一动不动地盯着圆石看了了片刻,老道抬起了右手,宽大的袍袖滑落,露出一根好似枯枝似的胳膊,细长的手指好像鹰爪,在空中随意地画了几下,他身周的空气里瞬间出现十余条拇指粗细的火线。
似是感觉到了许无尤的火线的威胁,圆石上的裂痕裂开的速度骤然加快了几分,寒气猛地一团团地飘散开来,散落在小楼内。
顷刻间,黝黑破旧的桦木楼板,朱漆斑驳的楼柱的的表面,也都开始缓缓凝结出一层白霜,楼内的气温也突然下降起来,红烛的烛火也似乎耐不住寒气的侵袭,剧烈摇曳起来。
见圆石裂开的速度越来越快,白色的轻霜也正以可见的速度迅速爬上老道身体上,蔓延开来。许无尤轻哼一声,眼中红光一闪,震散身上白霜,接着右手一挥,喝声“去”,身边火线便犹如游蛇一般蜿蜒着,向圆石扑了过去。
依许无尤的意思,这些火焰应该是将圆石团团围住,然后先是抵消掉那股寒雾,然后自己再施展手段,将圆石封印便可。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和他的意愿大相径庭。
火线扑到圆石上,便立刻好像遇到水的凡火一般,滋滋几声就熄灭了,对那不断涌出来的寒雾根本没有引起一丝波澜。
许无尤有些诧异以及尴尬,虽然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但他的脸上还是有些挂不住。
“看来,老道还是小看您了啊,那么,就让老道看看您留下的,究竟有怎样的力量吧。”低低的念叨了一句,许无尤站起了身子,然后本来还有些佝偻的身子猛然直起,身上灰袍无风自舞,驱使体内的所有灵力,从无数窍位中喷涌出来。
老道周身泛起淡淡的红光,还时不时有几朵细小的真火闪烁,整个人宛如火神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