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年关。</p>
腊月二十八，打糕蒸馍贴花花。</p>
清晨起来的寒风中，祝口村里飘荡着淡淡的蒸馍香气。</p>
祝口村生产社大门前，一名妇女伸手拉回来想要去触摸大门门上大红福字的小手。</p>
“不要命了？忘了跟你说的，雷公一巴掌拍死小孩？”</p>
妇女一句话，吓得小屁孩赶紧缩到娘亲身后。</p>
大孩子老实了，女人才回手拍打拍打背后背篓里哭闹的小孩子，仰头看看村里的方向，牵起来孩子的手迈步往村里走。</p>
寒风吹在脸上刀子割一样的痛，一大两小三口人在村里七拐八绕，最终围着曹安堂家的三间砖瓦房绕了好几圈，瑟缩着离开，又回了村口生产社的院墙底下，找个背风的地蹲了下去。</p>
小屁孩的头缩在母亲臂弯当中，冻得发青的嘴唇张了张：“娘，舅舅不在家吗？”</p>
“不知道。那可能都不是你舅家了。”</p>
“那舅舅住哪？”</p>
“不知道。可能都已经住地底下了。”</p>
“地底下？地底下暖和吗？有没有吃的？娘你不是说舅舅住的地方不冷也不饿吗，为啥还不去找？”</p>
“闭嘴啊！再等等，等有人出来了，再问问。”</p>
妇女一把捂住小屁孩的嘴，顺势回手扯下来背上的背篓，盖背篓的小布单子将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盖在一起。</p>
时间缓缓流逝，东边太阳已经完全显露出来，却像个蒙上了层白纱的蛋黄，照不出半点影子在地上。</p>
曹安猛从家里出来，使劲裹了裹身上的大棉袄，拎着一小挂鞭炮朝生产社的方向走。</p>
已经升级当爹的猛子，现如今也变得成熟稳重了许多，走路架势也是像极了几年前的曹安堂。</p>
一路来到生产社大门前，拿钥匙开门锁，哗啦啦锁链响动的清脆声音当中，一声颤巍巍的呼唤惊得曹安猛动作僵住。</p>
“安堂？”</p>
猛子迅速回头，对面那妇女拉着孩子连连后退，在寒风中发抖。</p>
她认错了人。</p>
可猛子仔仔细细一打量，记忆闸门打开，那是怎么都不会认错的。</p>
“绸子姐？你是绸子姐？”</p>
“不是，不是，俺认错人了。你别告诉徐老财，俺这就走。”</p>
对面那妇女拉着孩子就跑。</p>
曹安猛不能淡定了，一个箭步追过去。</p>
“绸子姐，我是猛子啊！你不认识我啦？”</p>
“猛子？”</p>
妇女奔逃的脚步停下，骤然转身，再度打量曹安猛。</p>
猛子憨笑一声：“绸子姐，你咋连我都不认识了。不是，你咋回来啦？这都多少年没回来啦。别在外面了，看把孩子给冻的，赶紧进屋。”</p>
“不进不进，俺不敢，俺没回来，你可别告诉徐老财。”</p>
“啥徐老财，徐老财早跑啦。绸子姐你说你一嫁出去那么多年不回来，连咱村啥样了都不知道。快进屋，我这就去喊安良哥他们。”</p>
猛子敞开了生产社大门，却也不管那绸子姐到底有没有进屋了，扭头往村里跑。</p>
咣咣几声敲开曹安良家的大门，拉着还有点懵的曹安良就往曹安俭家走。</p>
“安良哥，绸子姐回来了。”</p>
“绸子？她咋回来了？来找安堂的？她有那个脸吗！六叔六婶走的时候，咋没见她回来。安堂娶媳妇儿的时候，咋也送信送不到她那去？”</p>
曹安良吵吵嚷嚷着，等汇合了曹安俭，这曹安俭的态度也不比安良好哪去。</p>
“猛子，我不想见她，给她赶走。当年六叔六婶勒紧裤腰带给她置办嫁妆，好不容易嫁个好人家。她可倒好，一走就是十几年。十几年啊，六叔六婶饿死的时候，她管过吗？”</p>
话是这么说，可曹安俭还是和曹安良、猛子三人一起去了生产社那边，见到了还在大门前瑟缩着不敢往里迈一步的曹绸子——曹安堂的亲大姐。</p>
十几年前，曹绸子风风光光嫁去了普连集镇的张大庄村，嫁给了一户富裕人家。犹记得那时候，祝口村全村都是恭喜曹安堂父母给大闺女找了个好婆家，连带着自家日子也能好过起来。</p>
谁能想得到，曹绸子这一嫁出去，那就是十几年杳无音信。</p>
当年曹安堂父母走的时候，曹兴民老太爷还专门让曹安俭去张大庄那送信的，可那时候的曹绸子硬是连门都没给曹安俭开，硬生生把人赶走，始终没回来过一趟。</p>
到今天，突然回来了，还是拖家带口的。</p>
只看这母子三人冻的样子，还有背篓里一岁多小孩饿得连哭都没多大声的状态，谁猜不出来这曹绸子是遇上难事了。</p>
“呵，地富不灵了是吧？有钱还吃不上饭了是吧？你家那张格民不是厉害着呢，当年不是说你和老曹家没关系了吗。你这时候回来干啥。走走走，祝口村没你这种丧良心的人！”</p>
曹安俭看见曹绸子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通训斥。</p>
曹绸子吓得低头不敢说话，那大点小屁孩缩在娘亲身后，使劲扯娘亲的衣服角。</p>
“娘，他是不是你说的雷公啊？”</p>
“嘿？你个小兔崽子，说谁是雷公呢？是不是张格民的种？滚蛋滚蛋！张格民那种人也生不出来好玩意儿！”</p>
曹安俭矛头指向小孩，这让曹安良看不下去了。</p>
“安俭，行啦，你冲孩子来个什么劲啊。”</p>
“安良大哥，是我冲他们吗。是他们……”</p>
“行啦，你先一边去，问清楚咋回事再说。”</p>
曹安良一扒拉曹安俭，那曹安俭也只能闷哼一声，往门堂底下小板凳上一坐，谁也不搭理。</p>
曹安良这才看向前方，皱了皱眉头，冲身边曹安猛示意一下。</p>
“猛子，去我家，让你嫂子弄点热汤热馍来。”</p>
猛子答应一声就走。</p>
到这时候，曹绸子总算是有点反应了，赶紧拉扯身边的孩子。</p>
“贵福，快，快叫舅舅。”</p>
“舅舅？”</p>
“对，这个是你安良舅舅，那个是你安俭舅舅。”</p>
曹绸子指着前边，让小张贵福喊人。</p>
可曹安良却挥了挥手道：“别，别喊，我当不起你家孩子的舅舅。绸子妹子，以前的事咱不说，反正人在做天在看，你一个当闺女的嫁出去了，不管六叔六婶死活，我们也说不着。你就说，你今个儿来是干啥的。”</p>
“安良大哥，俺，俺是来找安堂的。”</p>
就这一句话，曹安良和曹安俭的脸色齐刷刷阴沉下去。</p>
有些事情肯定能猜到的，曹绸子回来，不找亲弟弟还能找谁。</p>
找回来的原因也是显而易见，曹绸子家过不下去了。</p>
去年张大庄村那边遭了灾，收成不好，刚入冬的时候就开始断粮了，全村上上下下饿着肚子，好几次集体跑县里去申请救济粮。结果，县里天天开大会，他们那边也找不到真正管事的人，好不容易申请到了点救济粮，这吃到年关上又没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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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里的救济粮不发了，张大庄那边各家各户寻谋着活路。</p>
曹绸子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个亲兄弟，打算找曹安堂帮忙接济点。</p>
可十几年都断了联系，祝口村什么样子她都不知道了，又如何知道曹安堂的近况。</p>
这才会在原来自家的位置转了好几圈，不敢相信以前的破土坯房变成了砖瓦房，又回了村口这边。</p>
事情说明白了。</p>
曹绸子带着俩孩子也吃上口热乎饭了。</p>
但曹家几兄弟有些犯了难。</p>
这毕竟是曹安堂的亲大姐，说到底也是老曹家的人，管还是要管的，可谁来管？</p>
最关键的是，曹安堂现在不在家啊。</p>
“安堂说过啥时候回来没？”</p>
“呀，安堂走的时候都没说一声，要不是猛子机警看着安堂是让那些当兵的给带走的，咱都不知道。这都快过年了，还不回来，安堂那边别有啥事吧。”</p>
“不应该不应该，安堂以前也是当兵的，他们应该都是一起的，不至于出事。就是人不回来，这边咋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