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正是那些意想不到之人,成就了无人能成之事。
——阿兰·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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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暂停!快他妈暂停!”屏幕背后,朱婧媛大声喊道。
她此时正坐在一张棕红色的真皮沙发上,周围摆满了巨大的显示器,上面的显示器上呈现出阴暗的如同电影画面般的图案,而距离更近的则呈现出密密麻麻的代码,以及并排显示的大段文档。
在她周围还有很多工程师,他们一样盯着屏幕出神,墙上的时钟显示,此刻已快到半夜十二点。
朱婧媛疲惫地靠在沙发上,眼圈发黑,她打开一盒薄荷糖,拾起一块放进嘴里,冰凉的刺激感让她强打起精神。
“小姑娘,你怎么了?“王程文来到她跟前,关切地问道。
”吴终快要死了!“她翻起白眼看着王程文说道。
“这不在你计划之内吗?”王程文对她的反应很奇怪。
“确实,他早就该死了,都怪我!”她拍着自己的脑袋,沮丧地说道。
“看了这么多天,有什么发现吗?”王程文问道。
“嗯,我发现自己对吴终产生感情了!”朱婧媛撅起嘴,对自己的情感变化也是哭笑不得。
“看来我们的人物设置很成功嘛!”王程文得意地笑起来。
“大叔,不是我泼冷水,这种基于拾荒者的干预机制其实不好,为了通过你们预期的检验点,历史总被他们干预,那这还叫正常推演吗?”朱婧媛提出意见。
“这个问题也曾让我们困惑,不过历史就是游很多偶发的因素组成的,在任何一个节点都会产生分岔,引申出无限可能,如果不加以干预的话,到现在不定变出什么幺蛾子来了!”王程文解释道。
“从目前技术来看,也只能如此了!”她叹了一口气,“不过我总觉得这种干预机制会带来问题,比如现在我们就面临着一个大麻烦。”
“比如说吴终吗?”
“不光是吴终,还有他的相好贺不悔,你们把她设置为四号拾荒者,却给她生成一幅倾国倾城的妖艳面容,面对这样的美女诱惑,哪个男人不心动?可你们又给她赋予重要的历史使命,让她去影响关键节点的进程,这要带出多少无辜血案啊?”朱婧媛提起贺不悔,立时想到自己的脸蛋已经好几天忘记打理了,自从来到这个机房,她和其它工程师一起,连续盯着屏幕已经一周时间,目睹了吴终从小孩长成青年的全部经历。
“所有人物的相貌都是通过对抗生成网络由算法自动生成的,我们没有设置,也没有干预,只是在第一版扫描的时候,看到系统生成出这样漂亮的女人,很感兴趣,她的相貌就是最大的武器,可以让她轻松进入王侯之家,这对历史进程的干预工作很有帮助,所以才把她选为拾荒者,到目前为止,她干得很出色。”王程文解释道。
“如果她干得出色,你们也不用找我了!”朱婧媛懒洋洋瘫在沙发上,拿起桌上冒着热气的咖啡,皱着眉喝了两口。
“出现问题是因为她遇到了系统的阻力,而她权限不够,这没办法!”王程文摊开手臂。
“又说到吴终,他这次本来可以不死的,就是色迷心窍,真是作死!”朱婧媛面露惋惜之色。
“我还想问你呢,在这里监控这么久,相当于系统中已经过去好几年的时间了,发现问题了吗?有什么解决办法吗?”王程文看着她面前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好奇地问道。
“大叔还是担心自己的钱打水漂吧?”她调皮地翻起眼珠,看得王程文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我只是着急,丫头,你不知道系统运行一天的花销有多大!”
“大叔,我懂!”她眨巴着圆眼睛,不知怎的,王程文就愿意看她摆出这幅表情,“我这些日子也没闲着,看电影的同时,做了一份人物分析,你来看就是了!”说罢将屏幕推到他跟前。
原来他一直盯着看的细密文字,就是朱婧媛这段时间对系统中可疑人物的排查分析,他轻轻扶起眼镜腿,分析报告很长,都是女孩在场景中即时记录的感想,通过总结,其实说了这么几个人,还有几件事。
关于吴终,他是东晋皇族之后,几年前冉闵被困襄国时,他和他父亲恰好在洛阳,当时冉闵向晋朝借兵对抗燕国,为表诚意,将传国玉玺送归晋朝,皇室命令他父子二人率领精锐骑兵三百人护送玉玺返回建康,在归国途中,遇到神秘黑衣人做法,整个骑兵部队连同吴终的父亲被卷入天空,集体失踪,唯有他幸存下来,后来遇到流民寨李继业,教授他武功,后来流民寨又遭变故,吴终义母被哈什干残杀,李继业带着儿子李敏南下,而吴终则留在北方继续闯荡,他的真实想法就是找到黑衣人,找到失踪的父亲,找到传国玉玺,为了这个目标,他去过洛阳,去过秦国,后来又到了邺城,随吴王来到燕国首都蓟城。
还有,他作死般爱上了贺不悔。
对于吴终,她唯一可以确认的是,吴终不是黑衣人,因为拾荒者机制会从系统层面阻止两个拥有高权限的拾荒者产生感情,所以如果他是拾荒者的话,就不会对贺不悔动心,由此确认,他只是个普通人而已,他不会从系统层面影响‘史策’系统的演化历程,可他在游历过程中阴差阳错的经历,就像踩了狗屎运,可惜获得的并非好运,而是一步步走入作死之路的机缘巧合,这种巧合在朱婧媛看来,似乎有被安排的嫌疑,如果任由这种巧合发展下去,吴终的未来将面临极大的不确定性,这种不确定性既可以引导出不可限量的前程,也可能引发出不可预知的灾难,所以,她最开始的想法,就是赶快除掉吴终,以此结束从他这一点引发的各种不确定性。
说来有趣,他本应在几年前那次事故中死去的,可却被贺不悔救下,随后开始了一系列影响历史的进程,秦国前皇帝苻生死在他的剑下,现在他又和燕国吴王慕容垂结为兄弟,随后又卷进了燕王谋反及劫狱救王后等事情,郭婧媛最忌惮的就是他大难不死后所做的这些事,她认为,种种迹象表明,吴终如果不马上死去的话,他还会干出更多大事,这不是好现象,因为他即将要做的事情,都是史书上没有记载,或者记载时间发生偏差的事情,也就是说,他每做一件事,后头必须有拾荒者为他擦屁股,否则,史策系统绝对不会通过下一个验证点,为此,朱婧媛特意从西北调来了六号拾荒者,当她得知吴终将随吴王慕容垂一同北上蓟城的时候,她就将六号拾荒者安排在了蓟城,化妆成力奴的模样,专门等待吴终到来。
吴终并不知道,他只是傻乎乎跟着慕容垂一直走,他用自己的杀戮技能赢得了裨将都尉的职位,但他所谓的武功在拾荒者眼中,实在不值得一提。
六号拾荒者面对吴终,就像饿狼见了小鸡,他本可以瞬间结果吴终的性命,之所以用了很长时间,就因为当真面对这一时刻的时候,朱婧媛犹豫了,
可最终让朱婧媛喊出停止的,还是源于她的纠结,吴终在邺城南郊的事故中虽然应该死去,可那次事故并非自然生成,而是黑衣人刻意为之,这就在系统中产生出一种佯谬,类似薛定谔的猫一样,本身就具备了双重可能:在正常的历史演化中,吴终应该活着,继续在晋朝当他的皇家贵族,可后续实际运行中,他又应该死去,随着三百骑士一同消失在天际;他活着,会产生出某种结果,他死去,又会产生出另外的结果,两种结果本身就是矛盾的,正如朱婧媛看待他的态度一样,他本人就是一个纠结的矛盾复合体,既清高孤傲,又厚颜无耻,既怜香惜玉,又残忍冷酷,很难把他归到某个确定的人物设定模板上去,这是在系统设定层面,她的纠结之所在。
而在个人层面,她同样纠结着,因为她是女人,或者说年轻的女孩,对浪漫爱情的向往是每个女孩都有的心结,在听到吴终临死前喊出贺不悔名字的时候,她真的心软了,甚至流下了眼泪,她不想看着这个痴情的男人不声不响死在蓟城昏暗的地牢里,所以当午夜钟声即将敲响的时候,也意味着系统内一年的终结,她不顾一切喊出了停止。
尽管外人看来,吴终只是系统创建的历史人物,是由一堆毫无生命冷冰冰的代码和算法构成的虚拟数据,可他活动在系统中的时候,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自己的爱恨情仇,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她不确定自己有权利去结束别人的生命,也没法忍受他死后留下的巨大空挡,就如她所说的,看了这么久,对他产生感情了,所以,就在暂停的时候,吴终的生命依然如薛定谔的猫一样,处于生死的叠加状态,她需要缓上一口气,再来决定他是否会出现在明天的代码时间线上。
关于贺不悔,她是四号拾荒者,这是朱婧媛从系统面板的注释上就能读出的文字,她曾诧异于系统给一个从事最隐秘工作的拥有更高权限的人物以如此美丽诱人的容貌和身材,那是让女人都羡慕的资本,当最早知道‘史策’系统通过拾荒者机制去干预推演历史走向的时候,她一直对这种机制不太认可,她认为通过干预的方式去影响推演,固然能让系统通过验证点考验,能展示过去的事情,但没法预测未来,因为面对未知的以后,是没有验证点供系统进行修正的,而‘史策’推演历史的任务完成后,毕竟要用在商业化的场合,人们其实更关心的是系统对未来的预测性,现在看来,这又是一个矛盾的地方,她曾就此问过王程文,可他当时并没做出解释,兴许是不知道,或者不愿意说,但即便是人为干预,她总觉得拾荒者都应该长得像毫无特点的路人甲,让人不会产生任何印象,就像从事秘密工作的特工一样,再不济也应该像六号拾荒者力奴那样,总之不应该像贺不悔那样妖艳夺目。
所有历史拾荒者每天晚上子时都要静止一炷香的时间,来接收系统发布的指令,这段时间他们不能动弹,也是他们最脆弱的时候,系统信息发送的时间其实非常短,可以用毫秒来计算,但转化到历史演进系统中,毫秒级的发送时间就会变成一炷香的时间,这种时间轮上的偏差,暂时没办法去除,为了确保发送字节能完全被接受,程序员们在设计的时候,设置了双方信号应答握手机制,在数据传送完成后,拾荒者还要上报信息接收完成信号,这一来一回,就产生出这种现象。
为了确保历史拾荒者能完成干预任务,系统对他们会赋予更高的权限,让他们看起来好像术士或者巫师,有能力做出超自然的事情,不过这些事情如果被人目击的话,很难说不被写进文献中去,事实上,在早期执行任务的时候,由于某些拾荒者滥用权限,很多事情都被当做神话或者传说记录下来,通过多次校正后,到了后汉三国时代,他们已经知道使用权限的时候一定要隐秘,至少不要被第三者看见,即便如此,很多无辜目击人士还是因此丢了性命。
拾荒者机制设置时的愿望就是一直隐秘运行,通过幕后操作(这种操作方式有很多种,比较文明的方式是偷盗或者伪造,更血腥的就是行刺或封装)影响特定的人,实践过程中,总会产生偏差,偏差都是让普通人看到的,多年累积下来,这些偏差变成了志怪、笔记等怪力乱神之类的东西,娱乐大众而已,或者是更隐秘的传说,让人心生畏惧。
朱婧媛在排查系统的时候,对贺不悔产生了怀疑,玉玺丢失当晚,黑衣人出现的时间和贺不悔产生了重叠,虽然她最后救下吴终,并通过香味和红唇让吴终相信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但这些细微之事,凭着她四号拾荒者的身份似乎不难实现,她拥有的权限足以让她做出黑衣人当晚所做之事,而且随后她出现的轨迹和吴终又是高度重合,吴终在自己的人生关键节点上,总能看到她的影子,前面提到过,朱婧媛怀疑吴终的命运轨迹有被安排的嫌疑,她觉得有意引导吴终的最大嫌疑人就是贺不悔。
她到底想干什么?
她利用自己权限封存了最美好的容貌,她利用自己的容貌得以随意出入北方王国宫廷,她烈焰般的红唇和诱人的忘忧香迷倒了掌握大权的皇帝、大臣和亲王,利用这种方式,固然可以更方便对演示进程实施干预,也使她成为人为干预机制建立后成绩最好的拾荒者,系统给她的权限不断进行升级,让她成为了现存的十个拾荒者中拥有最高权限的人。
历史拾荒者作为具有高度类人智能的数字生命体,本身是具有思想和意识的,他们可以为系统服务,接受系统的命令,也可以拥有自己的私人想法,这些想法是系统无法监控的,因为人工智能本身作为一个黑盒系统,是无法被外界监控的,即便是朱婧媛,在一系列控制台和代码托盘的帮助下,也只能从人物的对话和行为中去推测真相,系统无法读心,所以他们无法确定贺不悔的真实目的是什么,她到底是忠实于指令,还是另有所图,当程序员们把高权限加载到拾荒者身上时,就好比普通人获得了超能力,如果那人心智不够强大,反而会被能力引发的欲望所吞噬,做出适得其反的危害,这种例子也从已被注销id的一号和三号拾荒者所验证,对人性的考验是难以判断的,但怀疑只能是怀疑,除了对吴终的暧昧和略显乖张的行事风格外,朱婧媛他们并没找到任何有关贺不悔违背系统指令的行为或言论。
尽管对她不放心,可朱婧媛并不能立时注销她的id,只能在纠结中继续观察,她想创造一种机制,能近距离长期监控贺不悔,尽可能接近她的内心,对这种机制,朱婧媛已经设计完成,很快就会付诸实施,不能确定的是,对这种小计俩,冰雪聪明的贺不悔能否马上察觉出来。
关于吴王,吴王并不在拾荒者名单上,他也没有展现过任何超自然的能力,虽然他被称作当代战神,但那都是平常人范畴内的能力,可以理解也可以被相信。
在寻常人看来,他拥有崇高的地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封为吴王,誉为战神,享有无上的荣光,但在燕国皇室,由于庶子的出身,从降生之日,他就与皇位无缘,如果他甘于平淡,或者像慕容家其他亲戚一样,整天在皇帝眼前表演出全套争风吃醋,争权夺位的戏码,兴许皇帝还能保他一时富贵,可他天生异志,才能出众,领兵打仗,立功无数,可以说,燕国的基业有一大半都是他打下来的。
生在皇家,这才是最麻烦的地方。
和历史上其他功高盖主的名将一样,他被猜忌了,况且他还拥有皇家血脉,这种猜忌就指数级增加,甚至他连喘气都会被解读为图谋不轨。
他也有远大的志向,治国的才干,但首先必须活下去,所以他选择隐忍,但他的隐忍和功劳,甚至连自己的老婆都保不住。
造化弄人,环境促人进化,为了生存,他变得越来越“聪明”,或者可以说是狡猾,自古慈不掌兵,义不管财,一旦他开始琢磨起权术和欺诈,他会变得不可抵挡,尽管历史中,吴王慕容垂的设定就是如此,可在史策演示系统中,他的进化显然更快,更激进,没人能确定历史中的吴王在公元358年是否经历了这么多的心历坎坷,因为这段经历史书中毫无记载,系统在运行到两晋时代的时候,变得更加狂放和激进,人们只是担心,在如此激进的运行轨迹上,史策系统还能否顺利通过下一个验证点,而不是彻底跑偏。
深度学习的算法策略在吴王身上演化得淋漓尽致,他从当初的热血青年,逐渐变成冷血而残酷的权谋高手,他学会了以两张面孔示人,也敢于在刀尖上跳舞,他非常积极地适应了系统变化带来的压力,更聪明的是,他开始利用这种变化,为自己某得更多利益,此时,他正朝着心中那个伟大的目标靠近,为此他可以抛弃一切,哪怕是他曾深爱过的妻子。
此时的吴王,对皇室的仇恨日益加深,皇帝对他而言,不只是亲哥哥,更有夺权、削位、构陷、杀妻之恨,仇恨的火焰每天都在他心里燃烧着,此刻的吴王,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就是夺权,起兵和报仇。
朱婧媛在对他的经历发出感慨的同时,也对他的变化唏嘘不已,尽管他不是拾荒者,但他的地位和权势使他成为影响历史走向的关键人物,和拾荒者不同的是,她没办法对他直接干预,而间接干预见效慢且后果不可预估,这也造成此阶段他也变成不可控的风险点,一旦聪明而隐忍的吴王提前举兵造反,这将是导致系统重启的重大故障,所以该如何应对吴王,也成为摆在她面前的大问题。
关于杜子恭,所有证据都显示,他是嫌疑最大的人,和吴王一样,他的名字不在拾荒者名单里,可他却成为天师道的大主教,这个人是东晋人,却一直呆在北方,天师道能在北方迅速壮大,杜子恭可谓功不可没,和所有人相比,他的头脑冷静地可怕,他似乎比别人更聪明,而且,玉玺就在他身上,还有,那天晚上,从他嘴里说出了“对抗生成网络”这样的名词,他不是拾荒者,他到底是谁?
对此,朱婧媛提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她认为系统出了问题,而杜子恭,就是系统意志的实例化展示,或者说,他就是系统意志的化身。
这个判断让王程文大吃一惊,但他也很难驳斥这个结论,如果杜子恭不是系统的化身,他为何能拥有传国玉玺?玉玺失踪了这么多年,他们动用了所有的拾荒者,却一直没有找到,按理说,拾荒者们,特别是贺不悔,他们拥有的权限已经足以寻找到任何具有特定指标的分子级物件,可这些年来,却一无所获,这说明能把玉玺隐藏的人,拥有比他们更高的权限,拥有屏蔽拾荒者感知的能力,特别是他无意中说走嘴的那句话,更说明他具有现代意识,而拾荒者们显然不会知道这些现代化人工智能名词。
在这里,朱婧媛特别写下了一句话:幸亏你们采用了对抗生成网络来构造场景中的人物外形,这种机制使得系统本身也没办法对演示场景中的人物脸庞进行修改,也算是对系统自身的一种限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