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喂!……”
嬴舟连唤了许久。
而树精杳无声息地靠在他臂弯间,只定定地仰着头,仿佛是至死都还在惋惜自己的原身。
她眼底灰白一片,瞳仁褪成了铅色,整个人已经树化了,更像一具自草木里长出的皮肉,就剩一张脸勉强留有五官。
嬴舟终于放下了手臂,好似瞬间抽去精气神,空茫地坐在地上。
他看着怀中枯竭的少女,忽然极度颓丧地垂首,再垂首,用力地握紧十指,抓了一大把干脆的枯叶。
我又搞砸了。
他咬着唇,无比厌弃地让尖锐的指甲扣进血肉里。
我又搞砸了……
没有拿到妖骨,没有在降天雷前除去魔妖,没能自保,最后又害得旁人因他而死。
他还是什么都做不好。
还是那么一无是处。
嬴舟绷紧的嘴角因用力而不住的微微搐动,只是片刻,他猛然意识到自己揪断的是小椿树化的枝条,急忙就松了手,随即轻拿轻放地搁在一旁。
喧嚣过后的山林静得有些骇人。
周遭不闻鸟啼,亦不闻虫鸣,无风无雨,沉寂得犹如一片死地。
他盘膝待在小椿身侧,安静地出着神,自己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
用以修炼的上古妖兽遗骸已经没了,按理,他应该再去寻觅别的灵物,可此时此刻,就是莫名地不想动弹。
嬴舟枯坐于林间,宛若参禅入定的老僧,有那么一段光景,甚至都感觉不到周遭时间的流逝。
上方的茂密枝叶被天罚削去了十之七八,视线便陡然开阔了不少。
天日高霁,疏疏漏下几缕月光,泼地如雪。
他举目去看,才发现原来都入夜了。
嬴舟摁着膝头,皱眉打量地上的小椿——总不能叫她就这么躺在这儿。
既是草木,那还是入土为安吧。
他如此想着,终于支起身,琥珀色的火焰在掌心拉长变化,聚成一把铲子,打算掘个坑,将她就地掩埋。
白栎树扎根的土壤十分深厚,忙活了一炷香的时间,嬴舟拄着火铲轻轻抹汗。
虽说天雷不曾直接劈到他,但降下的威压也或多或少影响了妖力,维持人形来掘土的确比较消耗体能。
他静默片刻,思索一番,忽然收了焰火,闭目放出自己的原身来。
灼耀的烈火倏忽一跃,显出一头银灰色的狼犬,干净蓬松的毛发灰中泛青,近乎于月白,仰首拔地而起,竟有丈许之高。
嬴舟抖了抖周身的毛,舒活筋骨,找了个不错的姿势,然后……开始手动刨土。
到底是犬类的天性,他干着顺手多了,不觉越来越起劲,还特地仔细修整出坟坑的棱角,孜孜不倦地以求美观。
深山的夜色是静谧的,偶有风声。
残缺不全的夜幕间繁星万点,端的是个和暖的初秋。
地上坚厚的碎石下,一节幼苗破土而出,很快,就以极惊人的速度展开了三片嫩叶。
小椿迷迷糊糊睁开眼的时候,视野便被一头灰白的巨狗填满,而这狗正在专心致志地用两条前腿扒拉土。
周遭堆起了小山似的泥壤。
由于是在幽暗的晚间,她第一反应是下了阴曹地府。
紧接着肃然起敬。
这就是森罗冥界吗?连养的狗也比别处大上好几圈呢,看着就精神。
这念头才冒出去没多久,那白犬双耳倏忽一动,突然停了下来,转过脸盯着她的位置。
树苗与狗隔着不长不短的距离静静对视。
微风卷过几缕带弧度的尴尬。
小椿觉得,他应该听见了……
“你的意思是说,我现在还在阳间,在白於山?”
嬴舟蹲坐在地,他好长的个头,又不愿匍匐身体,得费劲地低着脑袋,才勉强能与那根树苗对话。
纤细的幼苗晃悠着两片青叶,扭前扭后地打量自己。
“这是我的新身体吗?真的假的……好健壮,好鲜嫩!我喜欢!”
“像回到了小时候一样,真怀念啊。”
树苗“捧”起脸颊,兴致勃勃地左右摇摆。尽管这玩意儿连个五官也没有,但嬴舟不难从其丰富的肢体言语间读出一二。
他眉峰若有似无地皱着,将视线再往下垂了一些。
“好歹是修成了人形,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小椿摊开叶子耸肩,“我也想弄清楚前因后果呀。”
“可是从小到大,又没人教过我。”
嬴舟听得不由讶然:“你一个人?住在这样的山里?”
“是啊。”那株幼苗冲他点头,“我一个人。”
此刻他才举目四顾,端详着这座毫无人迹与生气的山野。
在从前的印象中,嬴舟以为多树木的地方自然会多鱼虫走兽,山花浪漫,鸟雀欢飞,大概是片万物盎然的景象。
可见了此处方知晓,过于庞大的乔木霸占了整座山的资源,以至于树下的土地终年不见天日,荒僻得寸草不生。
难怪她连天罚是什么都不明白。
“一个人也可以修炼吗?”嬴舟奇怪,“你在这山中住多久了?你多大?”
小椿正琢磨着自己叶片上的纹路,随口道:“我三千岁了。”
嬴舟:“……”
她礼节性的反问:“你呢?”
嬴舟:“……三百。”
那树苗闻言,放下两只“手”,佝偻腰身往他这处倾了倾,不知为何,嬴舟总感觉对方的表情带着点促狭的意味。
小椿:“嘿嘿……”
他额头的青筋一崩,莫名像是被戳到了什么点,“你笑什么!”
对方厚颜无耻地支棱着绿叶,活似笑得十分狡黠,明目张胆地带着戏谑,“你好小啊。”
“我都可以当你奶奶了。”
嬴舟咬了咬牙,不服气道:“你瞧着也就刚成年。”
树苗摇曳着自己初长成的细胳膊细腿,“我们树精嘛,本来寿命便比普通妖精要长,你别看我活得久,在我们这一族里,我还是个孩子呢。”
后者将信将疑地瞥她,额间倒是仍旧稍蹙着,不曾松开。
小椿伸出单薄的一片绿叶,尝试着与旁边的白栎树共鸣,一道幽微的艾绿光芒缎带般缠绕流转地连向已被劈作两半的枝干。
毕竟是有三千年的天地精华,甫一共鸣,她就感觉到心口揪动着一股不可明说的震颤。
自己那浩大磅礴的妖力渊长广阔,如碧涛拍岸,承载着无数的沧海与桑田,却与她犹隔天堑,仿佛被无形的阵法所封印,只能远观,无法近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