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四月,傍晚,天空湛蓝。
西落的太阳尚未熟透,山岭、田野还镀着明丽的金黄,穹顶旷远,仅有几缕白云嵌在其间,晚出觅食的飞燕掠过,将云儿划得又细又长。
碧空之下,一条蜿蜒的小河映着霞光依山而过流向远方,农田、道路、房舍点缀在小河细长的腰身间,耸立着四层白砖白墙教学楼的乡村学校偎在山脚之下。
正是放学时分,孩子们兴高采烈涌出了高高的铁栅栏校门,一路奔走,像极了蚁巢被惊动而蜂拥而出的蚂蚁,临到河边,有的顺着沿河的水泥路嬉戏打闹,有的则跑过跨在不宽的河面的旧水泥板桥,就这样在山岭野地间布散开去。
欢声笑语同样荡漾开去,银铃有波也似。
一个孩子最后走出校门,左手扶着拐杖,一脚深一脚浅地踽踽独行。
孩子衣着简陋,斜挎着似乎有些年岁的绿色挎包,一根看起来短了些许的槐木拐杖已经磨得油光发亮了,拐杖与无力的左脚同时点在地面,右脚才走出不长的一步,孩子腿脚不慢,但行路委实算不得快,脚上的布鞋沾染了不少土路上的尘土,更显得破旧了几分。
孩子只是低着头走,待他走到临河小桥时,其他孩子已经走远了。
这座有些年岁的水泥板桥,孩子们经常喜欢站在桥中间,身体搭在栏杆上,远远地可以看到小河从群山之间像一条丝带川流而来,钻过桥下,又远远地流向下一处山岭之间,站在那里,心灵都会敞亮不少。
小河名字很简朴,就叫绿河,水很清,站在桥上都能瞧见水里的鱼虾游得恣意。
孩子走上小桥,拐杖磕在水泥桥面,“笃……笃……笃……”地响着,他并未在桥中间停下来,而是到了桥那头,把拐杖搭在栏杆上,同时脑袋枕着胳膊,有些木然地看着远方。
孩子长得干瘦,面容也有些蜡黄,个子较于同龄人也要矮上不少,本就算不得太高的水泥栏杆,他微微弯腰,脑袋也刚好能搭着。
望着的远处,是一大片的平地,种下一段时间的水稻已经是嫩绿一片,彤红的太阳在那边准备落下,那条没修几年的水泥马路向远方延伸而去,连接着外面的城市,仍有几个贪玩的孩子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在那边嬉耍,不时有车开过,几人便跑下马路躲一躲扬起的灰尘,夕阳透过尘埃,几个活泼的身影黄灿灿的煞是好看。
孩子趴在桥上看了一阵,直到他们越跑越远,最后消失在视野里。
桥的这一头是长长的河堤,河堤上的土路挨着成片的菜地与果林,依着平野和山丘蔓延开去。
孩子走上土路时,彤红的太阳又往西边坠了几分,日头落得快,脚和拐杖也得快,靠在屁股后的旧包轻轻飞起又轻轻落下,也在催促着孩子快些回家。
低头走得一阵,前方有笑闹声传来,孩子微微抬起头,却是几个认识的孩子,不知在路边发现了什么好玩的新玩意,正笑得欢乐,也有人看到孩子和拐杖,互相说了些什么,又哄笑着各自跑远了。
孩子对这样的情况习以为常,倒也不理会,又低着头走,土路经过一块横在河堤上的大石头,当孩子费劲走上石头,又探长了右腿从上面下来时,位于外侧的拐杖落地的地面一软,竟陡然塌陷了下去,半个身子倚着拐杖的孩子来不及出声,顺势从河堤上滚了下去。
河岸即夏的野草长得郁郁葱葱,孩子压着草丛头脚颠倒滚了好几圈,好在绿河水浅滩多,河堤斜坡既长且缓,并没有直接扑腾栽进河里,但半个身子还是浸到了水中,挎包也被甩在旁边,拐杖更是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过了好半晌孩子才捉摸着在河滩上坐起身子来,愣愣的良久没说话,似乎也被吓傻了。
这时上方的路上传来孩童的笑声,先前那几个孩子扒开路边的杂草,一颗颗嬉笑着的脑袋露了出来。
“小瘸子!没摔坏吧!”
“哈哈哈,死不了……”
“看把他吓傻了……”
“叶千林,三条腿,稀里哗啦掉下水……”
有人唱着现编的顺口溜,随后几人也学了起来。
“叶千林,三条腿,稀里哗啦掉下水……”
半个身子仍浸在水里的孩子只是最开始抬头望了他们一眼,并没有说话,随后又低下了头,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显得狼狈,打湿的头发在额前垂落下来,遮住了眼帘,看不清神色。
几个孩子看他无所表示,便觉无趣,又嬉笑了几句才离去。
孩子就那样坐了一阵,有石头掉落在河滩上溅起小小水花。
过了一会儿才在水中爬起来,捡起了浸湿的挎包,接着又半走半爬地在杂草丛里摸索许久,才找到那根相依为命的拐杖,前前后后又寻了一阵,才发现一条藏在杂草中小路缓缓而上。
待到孩子爬上小路时,太阳已经隐没在对面的平原之下了,只有穹顶的几缕云彩仍被染的红彤彤的,而在东面的山峦之上,淡淡的残缺月影出现在苍穹一角,背景尚是澄澈的蓝,映衬得极为好看。
不过孩子并未看到,他只是挎着包、扶着拐、低着头,一心往家的方向走……
在这群山的另一面,“吱呀吱呀”的声音中,一位踩着破旧三轮车的老人在坑坑洼洼的道路上行着,车上是一天的收成——杂乱摆着的硬纸板、铜线圈、破旧家什等等不一而足,甚至还有几本已经翻得稀烂的旧书,随着旧三轮在坑洼的路上颠簸而“碰碰”作响。
老人年事已高,颠簸得几下就索性把车子停在路边,从怀里掏出一片裁好的纸,又从口袋里捻出一小撮烟丝放在纸上,从一角开始卷起,末了放在嘴边舔了舔,用口水将纸粘牢固了,叼在嘴里,划燃了火柴,有烟雾升腾起来。
老人坐在车上,“吧唧吧唧”地抽着烟,抬起头透过烟雾,望见了那轮初生的月,天光愈暗,新月却越来越明。
“倦鸟归巢鸣虫匿,”
老人眯着被烟迷了的眼睛,喃喃说了一句,
“孤星人影待月高。”
丢了快要燃近手指的烟头,伸手在怀里探了探所剩不多的烟丝,破旧三轮车又吱呀吱呀颠簸而去。
路上有在暮色中从地里回来的农人,扛着锄头或是带着一捆又一捆柴,遇见了老人,脚下却不停,
“哟,老四,都这天光了,还在这里啊,今天收了不少好东西吧。”
“哪里……”
老人笑呵呵地答道,
“不过是天天一样,你……”
只是人早已走远,话头也就止住了。
老人白日里在周遭几个村子来回跑,收着破烂旧玩意,村人大多认识,都叫他老四——年轻时就这么叫了,只是到了这般年纪也未娶妻成家,本就不受待见,称呼也就没变,大人小孩都这么叫,老人也都习惯了。
天光渐暗,此时还在路上,离家也有些距离,交错的路人走远,老人笑容依旧,脚下却多用了几分力,路过房舍时,烟囱里袅袅直上的炊烟似乎也被经过的三轮车带歪了些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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