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之前,席秋阳跟景博文有过约法三章。
第一章,须得保证云泽安然无恙,不会在面对王正良时因为某些意外导致出现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当然,这里说的安然无恙,并非是传统意义上的安然无恙,不能伤到一根寒毛,而是只需保证能够留下云泽命在,哪怕身负重伤也无妨,只需无碍日后修行即可。
此行毕竟是以历练为目的,若真要让云泽一根寒毛都伤不到,就干脆直接将这份悬赏丢给景博文,比什么都安全。
第二章,就只给云泽三日时间。三日内,除却云泽遇见生死难关,无法度过时,景博文才能出手帮其化解,否则就只能提供一些无妨大雅的小帮助。但这一章的内容却略显含糊,只唯一一点提前说好的,就是一旦在第一次出手过后,被王正良逃走了,景博文不能帮忙找人,得让云泽自己想办法,而那所谓的无妨大雅又究竟怎样才算无妨大雅,席秋阳与景博文心里都没有明确认知。
便如先前,景博文现身帮着云泽拦住巷子另一边的出口,在他本身看来,尚且算是无妨大雅,但在楼顶将这一切全都看在眼中的席秋阳,却觉得景博文已经逾越了这所谓无妨大雅的边界。
但也勉强还算无妨大雅,就只是越界一步罢了,席秋阳未曾打算在此斤斤计较。
而这第三章,便是在三日期限之内,景博文不可对王正良出手,哪怕就只是一根寒毛,也碰都不能碰。
如今方才第一天罢了。
景博文从来都对自己自己有着极高要求,一定要做到言出必行,这是他给自己立下的规矩,从来不曾破戒。
说准备了棺材,就扛着棺材去杀人,杀完之后还得装进去,却是从不管埋。
说杀人全家,就杀人全家,老弱妇孺,一概不留。
而如今却有约法三章在前,景博文转头看向已经面如死灰的王正良,一时间有些难以抉择。而在燃烧了气府中生机底蕴的最后一口气也彻底散去之后,哪怕王正良依然想要苟且偷生做一个体弱多病的短命鬼,也已经再无任何力气可以起身,整个人都像是散了骨架一般瘫软在地,进气没有出气多,遍体上下挨了不知多少刀,鲜血淋漓,凄凉无比。
景博文口中咂舌,啧啧有声,重新回头看向就连眼睛都懒得睁开的云泽,开口问道:
“云兄弟,你先前说这学分赚不赚得到还不好说,可是还有什么后手不成?”
“后手”
云泽呢喃一声,颇有些艰难地撑起眼皮,冲着景博文咧嘴一笑,体内最后一点残留不多的气韵游动起来,全部灌注在他始终挂在脖子上的那枚金刚杵挂件里。
佛光氤氲笼罩,金刚杵挂件凭空飘起,陡然间便挣断了红绳,带起一道颇为凌厉的破空声,直射王正良眉心所在。
却那方才不过一指来长的金刚杵挂件,在即将射穿王正良头颅时,又忽然停了下来。云泽扭头看去,眼神复杂,面有迟疑之色,可早已自知无法活命也再没可能拉上一个垫背之人的王正良却是一如既往的面如死灰,哪怕那枚金刚杵挂件已经贴在他的眉心之处,能够清晰看到氤氲佛光,看到那枚金刚杵挂件上的所有细节痕迹,也仍是眼神黯淡,毫无挣扎之能。
景博文挑起眉头,有些意外。
“这东西,本公子在姜兄手中见过,一件佛力受损的佛器,出自大佛寺。但今年开学之后,本公子一直未曾再在姜兄手中见过,还以为是被他丢在了家里,却不想,竟是到了云兄弟你的手中。”
云泽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回话,就只是躺在那里睁着眼睛看向王正良,满身上下触目惊心的伤口,血流汩汩,已经在地面上汇成一片。
景博文也未曾非得让云泽回答才行。
他回头看了眼被金刚杵指住眉心的王正良,而后便重新看向云泽,开口道:
“云兄弟,不杀他?”
闻言,云泽眼神立刻变得更加复杂了一些。
杀人这种事,自从灾变时的黑暗两年过去之后,云泽就再没做过,也没想过。
但却不是从没杀过人,而恰恰相反的,哪怕是云泽,也依稀记得自己杀过不少人,就在那黑暗两年,不分男女老少,不分老弱妇孺。善良和软弱只会伤害自己,残忍和无情以及被无限放宽的道德底线才是真正活命的资本
只有狠辣残酷,才能站稳脚步
这些道理,就在那枚金刚杵即将射穿王正良头颅的时候,忽然出现在他脑海里。
那些被刻意尘封的过往,忽然变得有些松动,让云泽不受控制地有些恐慌。呼吸渐渐急促,心跳逐渐加快,瞳孔一张一缩,脸色越发苍白,甚至整个人都开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金刚杵,铛啷落地。
云泽还是没能下手,生怕会在见到王正良红白迸溅的时候,那些过往的回忆就会忽然涌上心头。
景博文皱起眉头,有些不解。
而已经心若死灰的王正良却在金刚杵铛啷落地的时候全身一震,然后抬头,一双晦暗无光的眼睛看向云泽。也似是忽然明白了什么,这个已经再无任何求生念想的亡命徒忽然咧嘴笑了起来。
“呵呵呵呵”
“哈哈哈哈”
王正良的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猖狂。
景博文面露不愉之色,冷眼旁观,手中折扇顶端剑芒吞吐不定,一身杀机冰冷无情。
可王正良却仿若不觉,笑得越发夸张起来,两眼圆睁,嘴巴咧开,一整个诡谲可怖的模样,而后便强撑着好不容易生出的些许气力,强行拧过身形,用手死死地扒住地面,一点一点往云泽那边挪过去,在地上留下一串血迹,任凭那些泥沙石子将他身体划破,也依然大声笑着,不断地靠近云泽。
景博文未曾阻止,而如果王正良当是真要拼死一搏也要拉上一个垫背的,景博文也有着十足的把握能够率先将其头颅斩下。
而云泽也只能冷眼看着。
许久之后,王正良终于来到云泽面前,颤抖着,无比艰难地抬起头来,一边咧嘴笑着,一边看向这个在他看来,必然有着无限光明未来的年轻修士。
十七八岁的模样,气府境练体练气,而在同样的年纪,王正良却只能跟着父母在地里刨食,好不容易才终于下定决心,攒了些钱,效仿读书人的负笈远游,不知多少次险死还生才终于有机会能够进入一座不入流的门派成为其中的外门弟子,却因天赋实在太差,又太过笨手笨脚,毫无悟性可言,就在短短两年之后便被驱逐离开,只能凭着勉强学来的本事苟且偷生。
想要在这种世道里存活下去,本就极难
想要过上像个人一样的生活,就更难
王正良从来都很羡慕那些出身相对而言还算富庶的人,但除却羡慕之外,还有穷尽天下纸张也书之不尽的无数憎恨。
人之将死,其言,未必是善。
“俗世来的吧”
王正良声音虚弱,喘着粗气,喉咙里回荡着被粘稠血沫堵住的声音,眼神里满是说不出的诡谲恐怖。
“那两年,杀过不少人吧”
“是不是很久没杀人了?”
“多我一个,不多,真不多”
说完,王正良立刻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最后更是忽然卯足了气力,脸色一狠,在云泽无比惊恐的眼神中,直接伸手拧断了自己的脖子,发出咔嚓一声,随即便脑袋一狞,口中溢血,彻底倒在地上,没了生机。
可即便如此,王正良一双圆睁的眼睛,至死也在盯着云泽。
好像是一阵风,忽然吹来了某个匣子上的灰尘。
吱嘎一声,匣子缓缓打开。
云泽睁大了眼睛,瞳孔收缩,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呼吸都带着颤音。
扑哧!
黑暗中,血光迸溅。
那是一个看起来身材极好的女人,灾变前,大抵也是白领阶层,相较而言,也算上流人士,可如今却头发乱糟糟的,领口大开,瘫坐在地,胸前被一把水果刀齐根而入,血流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