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上,我看了半晚黑漆漆的天花板,心里翻来覆去,身体也翻来覆去,走和不走这两个选择撕来咬去,谁也赢不了另一个。当时我总觉得窗外传来的任何声响都是火车开动的声音。”
赵龙弹完烟灰,刚把烟屁股递到嘴边,忽然停下问道:“那还有半晚呢?”
“我选着选着睡着了。”
赵龙把烟放进嘴里,慢慢的吸了一口。此刻的烟已经快要燃烧到尽头了。
“第二天我起来的时候天都已经大亮,等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单医生都查完房了。我去排队交完了费,然后去找了单医生。”
烟彻底燃烧殆尽。
赵龙吐出最后一口烟雾,将熄灭的烟头扔进了身后的垃圾桶。
“我就问单医生,你不怕我揣着钱跑路吗?单医生说他不怕。”
“为什么?”
“哈哈,你一定想不到。”吴老板挺了挺腰背,“他说,他的朋友很多。就算我跑了,也能把我在逮回来。”
赵龙也笑着点了点头:“也是,我也见过有穿警服的来找单医生。”
吴老板慢慢站了起来,扭了扭腰,说道:“是啊,这世界,就是你穿袈裟穿道袍,该进医院还是得进。谁也逃不掉。”
“穿白大褂也一样。”赵龙补充了一句。
吴老板转头看了赵龙一眼,扭了扭脖子附和道:“谁说不是呢。就这梧桐市第一医院,就送走过不少自己医院的医生。”
赵龙觉得自己的补充实在破坏气氛,吴老板的故事明显有了柳暗花明的味道,自己偏偏还望山穷水尽处带,真是不应该。为了缓解气氛,他扭头看了看头顶的招牌,询问道:“听单医生,以前你们家叫阿姐饭馆,几年前升级成阿婆饭馆了?”
吴老板转过身,看着自家的招牌,扬了扬眉毛,颇为自豪地说道:“是啊。三年前。我过了60岁。喊我吴二哥的人都抱孙子了。我寻思着,也不能老让你们这些年轻人吴哥吴哥的叫,那也太不知羞了。就把招牌升级了。”
赵龙随口问道:“那阿婆呢?现在身体还好吗?来了两次,好像都没看到她?”
很简单的问题,却让吴老板的眉头垂了下来。
赵龙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自己似乎不应该问这个问题。
但吴老板的沉默只延续了片刻,他重新扬起眉毛,摸了摸口袋,似乎在找什么东西。但是没找到,于是他便走向收银台,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有些破旧的钱包。
“找到了,在这。”他从钱包抽出一张照片,递给赵龙。
赵龙伸出双手,小心接过。
照片是张老照片,已经泛黄。但保存的还算完好,没有缺损和模糊,只有右下角有一小块稍稍有些褶皱。
“都怪我,没保存好。”吴老板语气充满了自责。
赵龙只能更加小心,一点力气都不敢使,生怕对照片造成任何缺损。
因为年代的关系,照片的清晰度远不如现在,但还是能看出个大概。
虽然是彩色照片,不过上面的女人面色惨白,没有一丝血色,眼眶深陷。脸上明明在笑,却看不出丝毫生气。她平躺在病床上。透过薄薄的被子,可以明显看出蓝白条纹的被褥里包裹的是怎样干枯的一副身体。
透过这张照片,赵龙甚至闻到了浓浓的消毒水味以及医院里那种特有的绝望的味道。但赵龙不敢有丝毫同情地语气,笑着说:“阿婆年轻时一定是个大美人。从这都能看出来。笑起来一点很好看。”
“哈哈。哪里哪里。也就一般吧。”
吴老板嘴上谦虚,但他颇以为傲的笑声却出卖了他的真实心情。
“说来也要感谢单医生,如果不是他帮她拍了这张照片,我可以时常拿出来看一看,过来这二十多年,可能我早就忘了她的模样。”
吴老板是笑着说这话的。赵龙想陪着他一起笑,但怎么也笑不出来。
一个人怎么样才能忘记深爱着的一个人呢?
赵龙不愿想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此刻,他只想给自己一个狠狠的耳光。
之前看单医生和吴老板相谈甚欢,刚刚又听吴老板笑着讲述他的故事,让赵龙居然有了一种故事有个美好的大团圆结局的错觉。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居然是个悲剧收尾。
赵龙的沉默让吴老板看出了他的心思。吴老板继续说起刚才还没有讲完的故事。
“可能她的命就是比较贱吧。钱才花了一半,她就什么都没说的走了。中间明明有一段起色的。不过,命贱也有命贱的好。她走得时候也挺安详,没有什么痛苦的,也没什么埋怨。”
这个“贱”字是如此刺耳,令赵龙有些头皮发痒。他小心地将照片还给吴老板之后,伸出右手在头发上轻轻挠了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