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驶入一段冗长的隧道,车轮与铁轨咬合摩擦发出的“哐呲”声在隧道的作用下变得更加吵闹,盖过了车厢里来自人群的嘈杂声响。
然而钟小丫此刻却仿佛感受不到这种吵闹,反而觉得进到了一个宁静而深邃的空间。而这个空间在此刻,只属于她和杨大伟两个人。
在杨大伟的日记本前面,有整整几页写了他的一个疑问。
那就是,当初如果有一个人目睹了当时发生的一切,并勇敢地站出来,向他的父母,向世人证明当初那发生在他身上的悲剧并非只是他的臆想,那他的人生,是不是能够大有不同?
他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一个人孤独而顽强又不知意义地苟延残喘?
这个疑问写自很多年前,那个时候,他思考不到答案,以为时间也许会给他。
但一晃好多年过去,他却依旧一无所获。
所以在最近的日记里,他已经放弃了幻想,不再向老天奢望会有那么个证人存在。
没有证据,没有证人,面对这样的悬案,他所能做的只能是放弃。
可偏偏就在他已经彻底放弃的关头,残酷的命运之神却忽然告诉他,其实这个证人是存在的,而且人选刚好就是那个人的女儿。
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残酷的冷笑话吗?
也正是钟小丫看过那几篇如同梦呓一般的疑问,所以她此刻才能比任何人都要明白杨大伟现在的心情。
或许世界上也唯有她能体会到眼前这个成年男人正在承受的孤独。
不。
在思索了片刻之后,她看着眼前呆若木鸡的杨大伟,否定了这种想法。
现在的杨大伟无疑处在一个谁也触碰不到的世界。
她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接近他的,但就像他无法触碰到钟小丫心里那片孤独的深渊一般,钟小丫也触碰不到杨大伟的心里的那片孤独的深渊。
她在杨大伟的日记本里见到过那片深渊。
相比于她心中的那座,杨大伟心里这座深渊,因为多了十多年生长时间的缘故,显得更大,更黑,更深,更冷。
而在其中生活了十多年的杨大伟,显然也更脆弱。
想到那座孤独深渊中的黑暗与阴冷,钟小丫就忍不住想要做什么,可想来想去,她什么都没能想到。
这对于现在的她来说,是一个超纲太多的问题。
在犹豫了半分钟后,钟小丫终于鼓起全身的勇气,然后……
用自己的手将杨大伟的手抓在手里。
但杨大伟的手实在是太大了,她用了两只手才勉强将他的左手握在手心里。
她知道这点安慰对眼前的这个成年男人来说,根本聊胜于无,但在此刻,这已经是她所能想到也是所能做到的全部了。
今天的地铁似乎比钟小丫以前周五放学路上的那一截更为漫长。
在仿佛度过了一段比亘古更为久远的时间后,钟小丫终于听到地铁广播里传来“德安门”的字眼。
杨大伟所租住的房子就在离地铁站大概300米位置的一所老小区里。
在广播拨到第二遍的时候,地铁车门打开,人群如潮水涌下。
钟小丫转头看了一眼杨大伟。
这个棱角分明的男人仿佛化作了一座石像,对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毫无感知。
她狠了下心,小手微微用力,摇晃了一下手中的那只大手。
感受到这阵摇晃后,杨大伟仿佛如梦初醒一般,发出近乎梦呓一般的疑问:“怎么了?”
“到德安门了。”
杨大伟看着洞开的车门,幡然醒悟,赶忙牵着钟小丫下车。
也就在他们下车后的一瞬,“嘟嘟嘟”的响声中,车门缓缓关闭。紧接着,巨大的钢铁怪物再次发出金属质感的咆哮,朝着隧道地远方由慢变快,呼啸而去,带起的劲风吹乱了钟小丫及肩的长发。
“还好及时下来了,不然就得到下一站了。下一站不像这站,两个方向的车就在对面,要坐回来的得到上面去绕路,好麻烦。”
杨大伟有些庆幸地笑道。
说话的同时,他抬起了空着的右手,将钟小丫乱掉的头发又撩回了背后。
钟小丫仰头看着他,没有说话。
“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吗?”
感受到钟小丫异样的目光,杨大伟抬手在自己的脸上摸索着。
“还好,没有湿,看来我确实没有哭,不然以后在你眼前都要抬不起头了。对了,赶紧走吧。我现在又累又饿。”
他牵着钟小丫的手,朝楼梯走去。
可钟小丫却并没有跟着他的步伐,依旧站在原地。
杨大伟微微用了点力,没拉动,只好停下来,看着只到自己胸口的少女:“怎么不走了?”
钟小丫抿了下嘴唇:“你没事吧?”
杨大伟松开手,稍稍后退一点,张开双手,转了一圈:“挺好的呀,也没缺胳膊少腿的,有什么问题吗?”
“那她的话……”
“你说杨晓丽吗?”杨大伟又上前一步,轻轻拍了拍钟小丫的肩膀,笑着说道:“放心吧。我都记得,没有像电视剧里的那样,在遭受了巨大刺激之后就疯了或是失忆。我清楚地记得她,以及她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