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僻的巷弄里,阳光正好。
白衣侠客看着抱头蹲着不动的黑矮胖子,吹了吹自己红肿的拳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粗气,靠着墙根,开始跟黑矮胖子说起那个采桑姑娘。
“她才十四岁,是家中独女。父亲早逝,母亲一手将之养大,因为心疼她,一直不愿她去田中劳作,只留她在家中学女红织布,所以养得一身白白嫩嫩,细胳膊细腿,一点都不像是个农家女。”
黑矮胖子对此还是没什么印象。他向来只对特别好看和特别费钱的姑娘印象深刻。
直到白衣侠客说起那个姑娘嘴唇右上方一点,有颗小巧的美人痣。
黑矮胖子才隐约想起是有那么个人。
他笑着说道:“我之所以记住这个采桑的姑娘,是因为别的农家女面对我的调笑,大多都会立刻躲得远远的。唯有她,明明脸色都被吓的煞白,死死咬住嘴唇,但却仍然装作没听见似的,依旧站在那里专注地采着桑叶。我当时很好奇,为什么这个小姑娘可以如此的从容与淡定?可惜无论我如何搭话作怪,那个小姑娘始终对他我爱答不理。还是我揪住了一个与她同村的老头,才问出原来那小姑娘是在替她的母亲工作。她的母亲染上了肺痨,眼看就不行了,急需银钱诊治。所以她现在并非是是采桑叶,而是在和老天爷抢她的母亲。不知为什么,我看着那个顶着烈日采桑的小姑娘,突然就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当然不是家里那个没事喜欢对我抛媚眼的,而是在生我时死掉的那一个。家里的那个老东西总说,我继承了我母亲的容貌。如果那个老东西没说谎的话,那我想,我娘年轻时大概就也是这么个模样。于是我就躺在田垄上,枕着双手,翘着二郎腿,咬着狗尾巴草,看看天上白云化作的姑娘,又看看地上这水做的姑娘,哼着从瓦舍勾栏中听来的小曲。期间觉得肚饿,便抢过了小姑娘当做饭食的窝窝头和一堆桑葚垫吧了下肚皮。直达临近天黑的时候,才拍拍屁股走人。当然,范大爷我出了名的从不占人便宜,将身上挂着的那只沉甸甸的钱袋子和随身的一块玉佩都给了她。”
听到这里,白衣侠客的面色忽然变得有些古怪:“那块玉佩是不是很名贵?”
黑矮胖子虽然奇怪白衣侠客问这么个问题,但还是一边揉着肿胀的脸,给出了答案:“那玉佩对一般人来说,只能说是一般,但对我范大少,却是无价之物。因为那是我外祖母留给母亲的遗物,也是母亲留给我的遗物。有一次被我弄丢了,后来别人送还给他的时候,我打赏了那个人整整一千两白银。这件事当时传得大街小巷都知道,你没听过吗?”
白衣侠客默然。
他当然听过。可正因为听过,才会觉得不可思议。
他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愿意将对自己那么重要的遗物送给一个陌生人。
这不是傻子是什么?
可一想到黑矮胖子的声名远扬,他又尴尬发现自己无从否认。
毕竟范大少是个傻子,不是他们县城的人都知道的事吗?
白衣侠客轻轻摇了摇头,肃穆问道:“你究竟有没有轻薄过那位姑娘?”
黑矮胖子立刻鄙夷地看了白衣侠客一眼,理直气壮地说道:“我虽然没有正儿八经的读过什么正经书,但怎么说也是一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算得上一个雅贼。你懂什么叫雅贼吗?我们雅贼的调戏向来是只动口不动手,不然和山里的土匪恶霸有什么区别?”
白衣侠客沉默地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
黑矮胖子是个混账不假,但也是个有操守的混账。在这方圆几十里地内,出了名的一言九鼎,从不说假话,也从不赖账。之前跟人打赌输了,二话没说,履约从人裤裆下钻了个来回,还笑嘻嘻地将之当成是一桩美谈,也不禁止别人拿这件事来调侃他。
更重要的是,他说的和那位姑娘的说辞是……一致的。
所以这件事,真的就只是像他刚才说的这么简单吗?
白衣侠客忽然觉得真正愚蠢的是自己,忍不住笑出了声。
黑矮胖子不知道这家伙发了什么疯,专心地按摩着身上的淤青和肿胀的地方,稍稍舒服了些,才转头问道:“对了,大侠,那姑娘现在怎么样了?”
白衣侠客背靠土墙,仰头看着太阳:“你不知道吗?”
黑矮胖子有些奇怪:“我为什么会知道?”
“可是你之前不是那么帮她……”
“对啊,我都已经帮过了她,还要我怎么样?难不成我还要帮着她把她娘亲治好?我图什么?我又不是她爹。”
白衣侠客笑得更厉害了,把眼泪都笑了出来。
“大侠你怎么哭了?”
“她死了。”
“……”
这回换黑矮胖子沉默了好久,才有些失落地问道:“怎么死的?染了她娘的肺痨吗?”
“不是。”白衣侠客停止了意义不明的笑,“她……死于上吊。”
“啊?为什么?”
“因为别人说她被坏了名节。”
黑矮胖子顿时一拍大腿,而这一巴掌正好拍到了伤处,疼得他眼泪都掉下来,可他也顾不上喊疼,大声骂道:“哪个狗日的坏了她的名节?真不是个东西。要女人去窑子不行吗?”
白衣侠客转头看向黑矮胖子,直勾勾地盯着他,没说话。
黑矮胖子被那眼神盯得有些发毛,只觉得身上要起鸡皮疙瘩了:“大侠,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还有你这眼神,为什么总让我感觉好像是我坏了她的名节?”
白衣侠客又呵呵笑了起来。可那笑容不仅感觉不到一丝喜气,反倒散发着寒气。随后他轻柔地声音响起。
“你说的没错。”
黑矮胖子探出身子,往白衣侠客身前凑近了些,挥手在白衣侠客眼前摇晃着:“大侠,我刚才尽挨打了,也没打到你,你怎么脑子就坏掉了,说起了胡话?要我送你去看大夫吗?不过说好了,我可没钱。”
白衣侠客神情不变:“我没有说错,就是你!”
黑矮胖子大怒,顿时扶着墙站了起来:“他娘的,到底是哪个狗日的这么造谣?谁不知道我范大少只睡收钱的女人?白嫖这种事,那是我一个堂堂读书人会干的事吗?大侠,你把造谣那孙子名字告诉我,我现在就去找他。我要不在他门口拉屎撒尿,我这范字就倒过来写。”
白衣侠客轻描淡写地吐出了两个字:“她娘。”
“她娘是谁?住在哪里……他娘的,我要不闹得他家鸡犬不宁……”
黑矮胖子忽然愣住了,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可能的事,声音顿时小了下来:“大侠,我能问一下,你说的这个她娘,是我们县的人吗?我怎么没听过姓她的人家?”
白衣侠客只是平静看着他没说话。
可黑矮胖子很清楚,不说话本身就是一种很好的回答。
“他娘的,还真是她娘,这他娘的……真他娘的。”
黑矮胖子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只好又扶着墙坐了下去。然后他学着白衣侠客的样子,也躲在阴影下,望着天上的太阳,有气无力地问道:“她娘为什么要这么……说?”
可没等白衣侠客回答,黑矮胖子自己便笑了起来。
还能为什么呢?
她一个年纪轻轻,除了几分姿色便一无是处的采桑姑娘,能从哪里用何种方式在那么短的时间赚到那么多的钱呢?
恐怕是傻子都知道她一定是去卖身了。
不然,总不会真如她所说,是有人因为吃了她一个窝窝头和几个桑葚,付的饭钱?
这个人间哪有这么傻的人?
而且她还拿着范大少视若性命的玉佩。
他范大少是什么人,这方圆数十里之内,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黑矮胖子好像能够看到那些听到传闻的人在小姑娘身前身后指指点点的样子。
因为这种事他自己就干过很多次。
之前,只要是他听到家乡附近哪出了奸夫淫妇,定然要带领一帮兄弟前去凑热闹。而且他还不像一般人那样偷偷摸摸的,都是光明正大的堵在门口,不把自己学到的淫、言秽语尽数施展一遍,决不罢休。
这片人间还有比光明正大的攻击侮辱别人,偏偏别人还无从反驳,更为下酒的畅快事吗?
他慢慢闭上眼睛,可那些指指点点的手指还是浮现在他眼前。
那些形状各异的手指围成了一个小小的圈,圈里站着一个无助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