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鸣渐弱,在齿轮与发条的作用下,扑棱着翅膀的机械布谷鸟又缩回了自己的巢穴之中。
大愚从一百多年的梦中回过神来,一手摸着油光蹭亮的头颅,一手拍着自己圆滚滚的肚皮,面露愁容。
刚才眼前这个老人是在以调查局局长的身份与他说话,算是沟通工作,他讨价还价起来自然毫无障碍,哪怕真的拒绝,也没什么,大不了挨顿工作不积极的批评便是。
可现在,老人作出如此大礼请他,这要的可不仅仅是他积极的工作态度了。
这是一个追逐梦想的人以心中的大梦为饵,在邀他入局。
而一旦他入了局,再想退出,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为什么我一个出家人,总会遇到这些能惹事的主?莫非真的是我对阿弥陀和如来那几个老东西不敬,遭了报应?
越想越觉心累,大愚和尚长吁短叹,哀叹连连。
可老人对他故意发出的叹息不闻不问,依旧保持长揖的姿势,分毫未变。
大愚心中更是后悔。
这是铁了心要拉我入局啊。早知道是这样,我就借口身体抱恙,躲在书店里就着老板的阴凉乘凉不出来了。
罢了罢了。这老家伙想必是算准了我这个出家人这辈子是六根不净,难断红尘纠葛了。
他站了起来,来到老人面前,叫苦说道:“局长大人这是铁了心要和尚我这条老命?”
老人姿势不变:“这绝非韩某本意。”
“所以局长这是承认这一招是那两个小子教你的了?”
“他们只是说过,大师是真正的君子。”
“所以可以欺之以方啊。和尚我认识他们两个,真的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大愚嘴上说着,身体却上前一步,搀扶起了老人。
“不过局长大人,他们当初请我出山相助,可是备了厚礼的,你这就没些表示?要是准备了什么千两黄金万两白银什么的,便拿出来吧。和尚我来者不拒。”
老人在大愚和尚的搀扶下重新坐回了轮椅,笑呵呵说道:“一罐腌辣椒。他们在借宿的老乡家蹭来的。”
大愚帮忙盖着毯子,又是一声长叹:“就这,他们还骗我说是自己腌制的,存放了近十年,舍不得吃,专门为我留着的。”
“他们那段时间,每天忙着宣扬理念,发展同志,又要逃避追捕,每日不是东奔西走就是东躲西藏,哪来的闲工夫给你腌制辣椒?不过以大师的聪明才智,不用明说,自然心中有数。不过总归是他们骗了你,如果你真有怨,找个时间去他们坟上好好骂一骂他们。”
“是该骂,他们当初骗我说等梦之国建立了,就要为我建宗立寺,还要用黄金为我塑个金身的,可现在梦之国建立八十多年了,我连根毛都没见到。所以啊,你别再说我是聪明人了。这不是骂人吗?我叫大愚,不叫大聪明。我要是真聪明,当初也就不会为了他们一罐子咸的要死的腌辣椒,就跑去给他们撑那什么劳什子破红船,载着他们满天下乱跑。你知道吗?当初我出山的时候,足足360斤,一两不多,一两不少,圆满。可最后梦之国建立后,你猜我多重?60斤,还是裹着大棉袄的时候称的。真不知道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才会撞见这哥俩。得亏他们死得早,不然我真得找上门去要债去了。哎呦,我怎么就摊上这么个劳碌命。之前碰见他们,好不容易等他们死了,以为能消停了,天天吃饱喝足,修养了这么久,才养回这一身360斤的慧根,可现在,又撞见了局长你,不晓得还能不能活得下去。要是还能活下去,不知道这次又要掉多少肉,又不知道吃多久才能补回来。”
老人当即义正言辞说道:“我待会便让人提高大师你的餐补,按两人份,不,三人份的量才算。”
大愚顿时笑开了花,眼睛被脸上的肥肉挤得几乎要找不到了:“我就说,局长大人肯定没他们那么小气,不会就凭两杯苦茶就将和尚我打发了。不过要我说,看局长大人现在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这些年应该也受累不轻吧。到时候忙完了,我去他们坟上骂他们,叫上你一起?”
老人含笑摇头:“心之所向,无怨无悔。”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大愚摇头晃脑,走回自己的位置坐下。
“大师还懂诗词?”
“当初我没出家的时候,也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进士及第。要科举,要进文化人的圈子,不多背些诗词,人家都懒得正眼瞧你。”
“佩服佩服。”老人拱手抱拳。
“嗨,其实我这进士来得也玄乎。十年三次科举未中,最后没办法,借钱找人拜了一位乡贤为师。后来你猜怎么着?那老师竟和一朝飞黄腾达的当朝太傅是同窗。那太傅为了施展胸中抱负,四下招贤纳才,为举荐我的老师入朝做官,向小皇帝推荐了我老师的陈年文章。不知那几篇文章的哪个内容戳中了小皇帝的敏感点了,一朝惊为天人,命人火速接我老师到了都城,破格擢升,最后更是金口一开,让我老师作了春闱主考官。然后考了几次,连个举人功名都没有的我就这么稀里糊涂的中了进士,你说巧不巧?”
“大师过谦了,如果没有真才实学,便是有人有心提拔,也无济于事。”
大愚笑着,忽然话锋一转:“我观局长大人,也像是个饱读诗书的读书人,不知您是什么功名?”
老人很是惭愧的说道:“在下不及大师大才,未能取得任何功名,不过一介乡野俗人罢了。”
大愚促狭地眨了眨眼睛:“未能取得功名,存在两种可能。一种是考了却没能考中,而另一种是,当时就没有科考这回事,不知局长大人的未能取得功名是那种情况?”
老人像是这才反应过来,意味深长地看着大愚说道:“大师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试探我的来历?”
大愚很坦然地点了点头:“我都要为局长大人豁出这条命了,总不至于连局长大人的姓名都不知道吧?我虽然叫大愚,但如果真这样,那未免也傻得太过了。”
老人叹了口气:“大师言之有理,我确实应该以诚相待。只是我与那二人一样,早就抛却了姓名,并立下誓言,功业一日未成,一日不敢将之取回。”
大愚对这个回答不是很满意,继续追问道:“刚才局长大人自称韩某?不知是哪个韩?”
“韩者,井垣也。”
“原来是韩赵魏楚燕齐的韩,”大愚点了点头,而后笑着问道:“和尚我曾经听过一个传言,咱们异闻司第一任司主就是姓韩,名字也很巧,刚好和局长大人的小秘书是同音,不知道是不是这么回事?”
老人神色未变,摇头说道:“这个传言我也听过,但纯属无稽之谈。众所周知,你所说的那个姓韩的,早就因为行刺始皇帝陛下而被陛下处决了。”
“陛下?局长大人似乎很尊重那位始皇帝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