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十点,流星雨尚未落下,但天际已经显出斑斓璀璨的的光点,夜空并不是漆黑一片的,透着光的墨蓝与不知多少公里外气象塔的光柱交汇,向世人呈现出银河的具体形状。
红尖镇的清源山,确实是这场盛大的天文奇观最佳的驻扎点。
彤妹在漫天繁星下拘谨地比了个耶,她身上的裙子很美,与星空融在一起,瀑布般的长发披在肩头,只是背景里全是人,云摄影师比了比,无奈放弃这个观测点。
赖老师说:“我没关系,就这样拍吧。”
云潆坚定地摇摇头:“不行不行,十年一次呢,得好好拍。”
彤妹挽住赖老师:“我们就听云云的,她懂得多。”
赖老师点点头,看着云摄影师上蹿下跳,最终指指上面的路:“我去那里看看,一会给你们打电话。”
想了想,乖兮兮跟彤妹说:“这样不算乱跑吧?”
彤妹笑了。
挥挥手:“快去快去,我们在这边等你。”
于是云摄影师抬脚往上走,遇到岔路会停下来用手机拍张照,她是个非常彻底的路痴,在做标记上已驾轻就熟。
上面的视野比下面更好,还有个荒废了的凉亭,云潆举起相机比了比,高兴了,正要给彤妹打电话,就感觉脚边的野草里窸窸窣窣有响动,小姑娘嗷一声往后退,感觉脚下被什么绊住,整个人往后倒时有人稳稳抓住了她的胳膊——
方清源将云潆一提,她太过惊慌,身上没力气,两个人一块往后倒,旁边就是直直竖着的断木,他用力一拽,用自己的后背挡住,手臂圈着她,也圈住了她的相机。
云潆可以感觉到护着她的男人皮肉被剐蹭的那种感觉,他震了一下,手臂更用力地圈住她。
有很清脆的金属声。
云潆很清楚地看见是方清源别在衬衫口袋里的钢笔滚了出来。
当下面的人开始欢呼惊叹,爆发窥见神迹的赞美,草丛里再次窸窸窣窣响,她尖叫一声把脚缩回来,人往上一窜,方清源跟着一滚,电光火石间,两人位置互换,后背刮擦的伤痛到让人眼前一黑,他没撑住,往下压,在女孩唇瓣擦过。
一切都安静了。
云潆在漫天的流星雨下,看清近在咫尺方清源的眼睛,有光,一尘不染。
然后迷迷糊糊被拉了起来。
后知后觉嘴唇发烫。
她感觉方清源松开手,看见他弯腰捡起地上的钢笔。
笔坏了,整个笔帽脱出来,笔尖在粗糙的青石上划过。
云潆看见他站在那,摩挲着那根钢笔,久久没有回头。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彤妹和赖老师跑上来,抓紧最后的时间摆poss,云潆收敛心神,将两个姑娘收进相机里,留下永恒的一瞬。
用高倍数镜头可以看的更清晰,浩瀚的天际仿佛落下无尽的钻石,它们拖着尾巴优雅地坠落,让人感叹时光易逝,岁月无情。
这天晚上的后半部分云潆过得很混乱。
她发现方清源提前下山了。
回到宿舍后,彤妹开收音机,电台里,那两个主持人还在说流星雨的话题,传说几百年前的一场流星雨让某族的一对年轻男女互换了身体,相识相知,成就美好姻缘。
另外一个主持人笑:“怕不是你现编的吧。”
“这是我小时候的睡前故事,我阿太说是从她阿太传下来的。”
“哦对了,我记得你好像是苗族。”
“我也记得你好像是白族。”
背景音又开始哈哈哈,彤妹看着云潆导出来还未修过的照片,感叹:“太漂亮了!”
赖老师坐在桌边,很上心地问彤妹:“你们彝族有这样的传说吗?太美了,下次上课我可以把照片和故事结合,教孩子们写作文。”
“有啊。”彤妹想都没想,告诉赖老师,“我阿太说她的阿祖小时候就和别人互换了,家人求毕摩来招魂才好的。我上大学后看哈利波特,觉得我们这里大概也和他们一样,在同一个世界有另外一个空纬度,哈利波特在第九站台和第十站台间找到检票口,那些互换的人大概也是无意间触碰到了某个关口。”
赖老师觉得此话很有道理。
彤妹又补充:“最早的时候振府来这儿装信号塔搞基站,我听说我们这儿磁场乱,不容易,前后换了三拨人才通了网。”
赖老师不聊了,急急要回去,想把晚上说的这些记下来,改天给孩子们开课。彤妹转头问格外安静的云潆:“云云,你相信噶?”
云潆第十次刷新了一遍微信列表,她添加的好友并未通过。
心不在焉摇摇头:“不相信,骗小孩的。”
第二天一早方清源就出去了,云潆从窗棂露出半个小脑袋,目光追着他的背影一直到拐弯处看不见。她怕错过,趿着夹脚拖哒哒哒下楼,站在能一眼看尽回校这条路的走廊上喂蚊子,不多久,方清源手里提着个袋子原路返回,一进校门,卯了眼立正站好的美术老师,低头掠过,进了自己那间小平房。
被太阳烤的发烫的操场上急急忙忙跑过一个粉红身影,再然后,她轻轻敲了敲门。
方清源拉开门,挡在门口,一言不发。
云潆发现他手指上染了墨迹,从他肩膀看进去,隐约看见一点屋内的摆设。她把目光规规矩矩收回来,捏着手机道了声:“昨天,对不起,你钢笔是不是摔坏了?我赔你吧。”
“不用。”方清源作势要关门。
云潆伸手挡住,差点被夹了手,幸好他及时停下,他攥着门边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隐忍着等着。
“真的对不起!”云潆见他这样,莫名像犯了大错,她解释着,“我问过彤妹的,我不是想乱跑,我……”
方清源徒然松开门,重新坐回了门边的书桌前,书桌靠着窗,仍旧是充满了岁月的痕迹,桌上铺着一块棉纱布,上面小心翼翼摆放着拆下来的钢笔零件,一旁还有早晨刚买来的工具。
云潆觉得更加抱歉,她身上没现金,只能笨拙地举着手机问:“多少钱?不要紧的你说个数。”
方清源安静地在忙手上的事,没有应答。
补过操场修过电闸的这双手,此刻仍旧熟练地在修补着。
他置身其中的这间屋子也与陈年的操场、电路和钢笔一个风格,干净,却很旧。
一张八仙桌,一张床,一个电磁炉,这就是全部。
他不赶客,也不欢迎,云潆忽然就懂了——
“你也跟赵医生一样,觉得我是个麻烦吗?”
女孩的内心汹涌着难过的情绪,她以为撇开眼不看赵医生手机的方校长是相信她的。
蓦地,这种难过像被人一刀割断,一个声音低沉地扎在云潆耳朵里,似乎,只有她一个人能听见。
方清源不知她还要在这里站多久,抬起头,发现小姑娘一双眼里充斥着惊恐,神情怪异。
云潆,听见了方清源心里的真实声音。
她忍了又忍,可还是不争气地红了眼眶,手背在身后握成拳,以为已经习惯了,习惯了莫须有的责怪和谩骂,可……
大概是因为曾经相信过这个人,所以此刻才会觉得那么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