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之湄看了两个丫头一眼:“这事儿娘管不得,我管不得,家里能管的就只有老太太。”她进屋的时候就已经打定了主意,白露水晶两个分明害怕,却不敢劝她。
甜白瓜剖开来,盛在绿玻璃碟子里头,宋之湄亲手捧着,一路往永善堂去,这时节老太太正在歇晌午,宋之湄便在门边等着:“知道伯祖母吃不得冰,连井水都不敢用,可又怕往这暑气里头一摆味儿就变了。”
璎珞只得开了门让她等着,到老太太起床的时候,宋之湄又是捧盒又是绞巾,她过去再是想着讨好,也自来没做过丫头的活计,手一伸上来,老太太便抬眼看看她,就着她的手吃茶漱口,往小痰盅里吐尽,嚼一片香片。
屋里无人说话,宋之湄便也不开口,等老太太穿完了衣裳,抬眼扫扫她:“说罢,这是出了什么事?”若是求着不去,一早甘氏在的时候她就已经求了,隔了半日再来,还是这付模样,老太太自知不对,不等她说,先问了出来。
“求老太太救救我娘,我娘快叫逼死了。”宋之湄直挺挺跪下了,端端正正给宋老太太磕了一个头,直起身来又再磕一个。
宋之湄跪着磕头,说的又是这话,老太太眼儿一扫,璎珞珊瑚两个赶紧上前扶了她起来,宽慰她道:“姑娘有甚话说便是,能作主的,老太太自然替你作主。”
“我也知道这事荒唐,可这事儿除了伯祖母,我也无人可说了。”宋之湄想到母亲被这样逼迫,红了眼圈,伏在地上,哽咽道:“我才刚伺侯母亲吃药,丫头婆子拦了不许我进屋去,我觉着古怪,听见里头……里头父亲说,说甚个有了……清倌……带回乡去
。”
她说上一句,就顿上一顿,宋之湄不曾抬头,璎珞轻轻抽一口气,眼看着老太太面上色变,宋之湄又道:“母亲哭的快昏死过去,直说使不得,父亲却大发雷霆,我想来想去,除了伯祖母,也无人能管了。”
一事归一事,宋老太太是厌恶宋之湄坏了妹妹姻缘,打了赵家的脸,可这桩事她却报得及时,她一个年轻姑娘,嘴里能吐出清倌人,这事儿便不会有假了。
宋老太太纹丝不乱,抬一抬手,璎珞珊瑚两个把宋之湄架起来,扶她坐下,又给她绞巾子,替她把眼泪抹了,又给她调了蜜卤子来。
老太太对着她也不方便细问,可宋之湄这一句话几个字立时表明了利害干系,老太太打量她一回,说她是个明白的,她又糊涂,说她糊涂罢,她偏偏又能明白,若是一早就指点教养起来,哪里会是如今这个模样。
“我知道了,让母亲好好养病罢。”对着个孙辈也不必多说甚,让璎珞把宋之湄送出去,转身就叫了宋望海长随进院子。
宋望海初来金陵身边就带着人,那会儿老太太神魂不属,宋老太爷倒是有意要换上几个人去,可想着他才刚来,立时换了他身边的人,叫他生出受钳制的心思来,反而不美。
何况老家跟来的,除了扒着宋望海,在宋家还能有什么旁的出路,何况来的时候就接了令,必得让宋望海不忘了亲生父母。
一拖二拖,这些人慢慢也都升成了管事,管着店铺田庄,自成一派,宋老太爷宋老太太也不想插手,给了他的总是他的,眼见着别个欺他哄他,劝也劝过,他既不信,那便罢了。
老太太长长吐一口气,宋望海不是她亲生子,办了好事坏事,都不能伤她的筋动她的骨,可包养妓子便罢了,生出孩子了,却是确不能入宋家族谱的!
宋老太太连消带打,那长随先还赖了脸皮装作不知,老太太笑一回:“把这人捆了,送张帖子给京兆尹,就说家里的下人偷东西,请他好好查一查。”
那人抖个不住,自来不管他们的,也不知怎的竟管束起来,底下一串哪一个干净得了,竹筒倒豆子,把甚时候相好,甚时候包养,甚时候请过大夫抓过保胎药,说得明明白白。
老太太反把那人挥退下去,告诉他若是漏了半个字,往后这辈子也别想再回金陵来。若是原来早早料理了,留着也是一桩丑事,于宋家有碍,思量得会儿,使人叫了宋望海来:“你母亲作寿,我这儿备了一船的礼,你带人送回去,总要亲自贺寿才是孝道。”
宋望海想一回,却是磕睡遇上了枕头,正好带着娇滴滴的小娘子回乡里,就说是妾,再跟宋老太爷宋老太太说,旅途之中给了一个,两边瞒住了,再好也没有的差事。
兴兴头头回去收拾东西,还让甘氏替他多收罗些吃穿用度之物,甘氏不意老太太意改了主意,这样早就把寿礼送回去,知道宋望海必是要带着那妓子回去的,还不曾开口,宋望海便道:“若是老太太那儿有甚个风声,我只算到你头上。”
宋之湄端了黑鱼汤进来,盛了一碗给甘氏:“娘,喝汤罢。”笑眯眯的替宋望海也盛了一碗,老太太不动宋望海,那个妓子却再没有活路可走了。
六月初六天贶节没到,宋望海就带着坐船回乡去,他倒乐得回去住上一段,回了家哪一样不依着他,说不准这肚里是个儿子,就留在家乡给父母带着。
一条船上也有许多婆子,正好料理那女子的吃食,她既怀了胎,宋望海就从跟来的人里头挑了两个年长的侍候着。船六月头上出发,到七月里将到甜水镇的时候,落下一个已经成了形的男胎来。
宋家无人知道消息,甘氏不知宋之湄也不知,叶氏连事儿都不明白,就更不知道了,只老太太永善堂的小佛堂里,一盏灯点了三日,经夜不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