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ΑnáΓkh
就在同一个三月里,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我想是二十九日星期六吧,那天是圣厄斯塔什纪念日,我们的年轻朋友,大学生,磨坊的约翰·弗罗洛起床穿衣服的时候,突然发现裤兜里的钱包空空如也,听不到一个钱币的响声。“可怜的钱包!”他从裤腰的口袋里掏出钱包说道,“怎么搞的!一个子儿也没有了!骰子、啤酒和爱神把你残酷地掏光啦!瞧你干瘪瘪、皱巴巴的样子,就像泼妇的胸脯似的!西塞罗阁下和塞内加阁下,我看见你们那些发硬的书籍撒得满地板都是,可我要问你们,我甚至比铸币总督和换钱桥上的犹太人更清楚一枚王冠埃居等于多少巴黎币,一枚新月埃居等于多少图尔币,可这有什么用?我现在身上连去压一次双六的子儿都没有!啊!西塞罗总督!这样的灾难,可不是凭一些‘怎样但是的确是事实’之类的迂回说法可以摆脱得了的呀!”
他愁眉苦脸地穿着衣服。他在扣鞋带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但被他赶跑了。可那念头又回来了。他思想斗争很激烈,以至把背心都穿反了。最后,他把帽子往地上一扔,喊道:“算了!管他呢。我这就去找我哥哥。可能会挨一顿训斥,但也可能得到一个埃居。”
于是,他急忙穿上金线锦缎皮里宽袖大衣,拾起帽子,孤注一掷地走出了屋子。他沿着竖琴街朝旧城的方向走去。经过小号角街时,阵阵香味扑鼻而来,那些奇妙的烤肉叉不停地转动。他含情脉脉地看了看那家大烤肉店,就是这家烤肉店曾使方济各会修士卡拉塔吉罗纳发出过哀婉的感叹:“这些烤肉店真是非同寻常!”可是,约翰没有钱吃饭,只好长叹一声。他进入小堡的门洞。那是排列成巨大双梅花形的一组大塔楼,守护着旧城的入口。
经过佩里内·勒克莱克的石像时,他甚至都顾不上按照习俗朝它扔一块石子。把查理六世的巴黎拱手出卖给英国人的就是这个人。为此罪行,他的人头石像在竖琴街和比西街的交角处受刑已达三个世纪了,就像被钉在永恒的耻辱柱上,他的脸被石头砸得伤痕累累,被污泥涂得肮里肮脏。
穿过小桥,走过新圣热内维埃芙街,磨坊的约翰来到了圣母院门前。这时,他又踌躇起来,围绕灰衣先生的塑像徘徊了一阵,惴惴不安地念叨:“挨一顿训是肯定的,能不能拿到埃居却很难说!”
一个仆役从教堂内院出来,约翰拦住便问:“若扎的副主教先生在哪里?”
“我想他在钟楼那间密室吧,”仆役回答,“不过,我劝你别去打搅他,除非你是教皇或国王先生派来的。”
约翰拍起手来:“喔唷!真是千载难逢!我可以去看看那间遐迩闻名的施妖术的密室了。”
这个想法使他下了决心。他毫不犹豫地跨进黑洞洞的小门,开始攀登通向钟楼高层的圣吉尔螺旋梯。“我倒要去看看!”他边上楼边思忖,“以圣母的乌鸦发誓!我那位老哥遮掩的那间密室一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稀奇东西!听说他在里面烹调地狱的菜肴,生起大火烧点金石。见鬼!我才不管什么点金石呢,就像一块石头与我无关一样!我宁愿在他的炉子上看到一盘复活节的猪油炒鸡蛋,即使是世界上最大的点金石,也没有一盘炒鸡蛋令我感兴趣!”
爬到柱廊那一层,他稍微喘了喘气,对那爬不完的楼梯骂了不计其数的“见鬼”,然后,继续向上爬,通过一个小门,进入现今谢绝参观的北钟楼。刚过钟楼不久,他就看见一个用做加固的小平台,穹隆下有个低矮的尖拱小门,对面楼梯拐弯的墙壁上有一个枪眼。透过枪眼,他看到那门上面有一把大锁,外加结实的铁护板。今天谁要是好奇,想参观这个小门,会看到黑糊糊的墙壁上,刻着几个白莹莹的字:
我爱科拉丽,一八二九年。雨仁签名。
“签名”二字原文里就有。
“嘿!”大学生说,“一定是这里。”
钥匙就在锁上。门虚掩着。他轻轻地把门推开一点儿,探头朝里面张望。
读者一定翻阅过赏心悦目的伦勃朗画集,他是绘画界的莎士比亚。在他众多奇妙的版画中,有一幅腐蚀铜版画尤其杰出,据说画的是浮士德博士,谁见了都会发出赞叹。画面上是一间阴暗的小屋。中间有一张桌子,上面堆满了可怕的物品:死人头、地球仪、蒸馏瓶、罗盘、写有象形文字的羊皮书。博士站在桌子前,身穿一件肥大的宽袖长外套,头戴一顶压到眉毛的皮帽子。只看到他半个身子正从那张大安乐椅上站起来,痉挛的双手按在桌子上,诧异而又恐惧地凝视着一轮大光圈,这光圈由神奇的字母组成,犹如一轮太阳的光谱,在对面的墙上闪闪发光,照亮了黑洞洞的房间。这个充满魔力的太阳看上去在颤抖,用它神秘的光芒照耀着灰暗的小屋,多么恐怖,又多么壮丽。
当约翰冒险地从门缝中探进脑袋的时候,呈现在他眼前的景象和浮士德那间小屋颇有些相似。这也是一间阴森森、黑糊糊的陋室,也有一张大安乐椅和一张大桌子,还有罗盘和蒸馏器,天花板上挂着动物的骨骼,地板上滚着一个地球仪,几个马头和短颈大口瓶子混杂在一起,金色树叶在瓶子里闪动,印着图形和文字的五颜六色的犊皮纸书上陈放着死人的头骨,几本巨卷手稿都摊开着,互相堆叠在一起,全然不顾易断裂的羊皮纸边角会不会破损开裂。总之,那是些形形色色的科学垃圾,在这堆破烂上布满了灰尘和蜘蛛网;但是,没有亮闪闪的字母构成的光圈,也没有心醉神迷的博士像兀鹰凝视太阳那样凝视这闪闪发光的幻景。不过,小屋里不是没有人。一个男人坐在椅子上,头俯在桌子上。他背朝着约翰,因此约翰只能看见他的肩膀和后脑勺。但从那光秃秃的头顶不难认出他是谁:大自然赋予他永恒的圆秃顶,似乎想以一个外部特征表明这位副主教天生就是块当教士的料。
因此,约翰认出这是他的哥哥。他刚才推门的声音很轻,堂·克洛德丝毫没有发觉他的弟弟来了。好奇的大学生便趁机从容不迫地把密室仔细地观察一番。椅子左边,窗洞下方,有一个大炉子,他开始时没有注意到。阳光从窗洞里射进来,通过一个圆圆的蜘蛛网照亮屋子。那蜘蛛网就像一个精美的圆花窗,趣味盎然地镶嵌在窗洞的尖拱上,那位昆虫建筑家安安静静地呆在网中央,如果把这花边状的网比做车轮,那蜘蛛就像是轮毂。炉子上乱七八糟地堆放着各种瓶瓶罐罐,有粗陶细颈瓶、玻璃蒸馏瓶、黑色长颈瓶。约翰发现炉子上没有锅子,叹了口气。“这套炊具倒是挺新鲜的!”他想道。
而且,炉子里没有火,看上去已有好久没生火了。在一堆炼金器具中间,约翰发现有一个玻璃面罩,想必是副主教在做什么危险实验时用来保护面孔的,现在被扔在一个角落里,满是灰尘,像被遗忘了似的。旁边有一只风箱,也尽是灰尘,盖板上有铜刻的铭文:
鼓风吧,希望吧。
墙上还有其他许多铭文,这是炼金术士们的习惯;有用墨水写的,也有用金属尖端刻的。有哥特字母、希伯来字母、希腊字母、罗马字母,杂乱无章,重重叠叠,新字迹掩盖了旧字迹,就像荆棘的丛枝或混战中的长矛梭镖互相扭结,彼此交错。这的确是一切哲学、一切梦幻、一切人类智慧的大混战。你间或会发现一条铭文比其他的更明亮,就像在长矛丛中闪烁的一面旗帜。正如中世纪人所擅长的那样,这些大多是拉丁语或希腊语的格言:从哪里?从那里——人对于人是野兽。——星辰,营地,名字,神明。——伟大的书,巨大的祸——敢于求知。——愿意在哪里就在哪里鼓风。等等。有时候只是一个词,没有明显的意思,如Ανανxoφxν?α,可能痛苦地隐射修道院的生活;有时是用规范的六音步诗句写成的圣职训规,如“天上的君主称天主,地上的君主称国王”。还有一些零零星星的希伯来语铭文,像天书一样难懂,约翰连希腊语都几乎不会,对希伯来语当然就一窍不通了。在这些铭文中,还夹杂着许多星号、人或动物的图像和三角符号,使这些涂满字迹的墙壁看起来像是被猴子用蘸满墨水的笔胡乱涂过的纸张。
此外,整个密室是一派破败和无人照管的景象。炼金器具随处乱放,积满了灰尘,这使人想到屋主人可能已经好久不思工作,心里在想着别的事情。
这时,屋主人正在读一本有着古怪插图的手抄作品,似乎被一个念头所纠缠,不能静下心来思索。这至少是约翰的判断。他听见他的哥哥像个耽于梦想的人在断断续续的沉思中大声地说出心中所想的事:
“是的,马努说过,琐罗亚斯德教导过,太阳生于火,月亮生于太阳。火是宇宙的灵魂。火的基本原子通过无尽的川流不停地向世界倾注、扩散。这些川流在空中相遇而生光,在地上交叉而生金——光和金是一回事,都是由火凝结而成的。——它们之间的差别是同一种物质的可见和可触、流体和固体的差别,是蒸汽和冰的差别,仅此而已。——这根本不是梦幻。——这是大自然的普遍规律。——可是,怎样用科学把这个普遍规律的秘密探寻出来呢?什么?照在我手上的光是金!这些按照某一规律扩散的原子,按照另一条规律就可以凝结成金!——怎么做呢?——有些人想把一道阳光埋藏起来。——阿维罗埃斯——对,是阿维罗埃斯——阿维罗埃斯把一道阳光埋在科尔杜大清真寺古兰经圣殿左边的第一根柱子下面了,可是,要等八千年才能打开地穴,弄清楚实验是不是成功。”
“见鬼!”约翰思忖道,“要等那么久才能有一个金埃居!”
“……还有人认为,用天狼星的光做实验可能效果更好,”副主教遐思道,“可是,要得到这纯洁的光谈何容易,因为其他星星同时存在,星光会产生干扰。弗拉梅尔认为,用地上的火做起来比较简单。——弗拉梅尔!真是个不平凡的名字!弗拉梅尔就是fa呀!——对,用火就行了。——钻石存在于煤中,金存在于火中。——可是,怎样从火提炼出金呢?——马吉斯特里说,有些女人的名字具有美妙而神秘的魔力,实验时只要念诵她们的名字——我们来读一读马努说的话:‘哪里女人受尊敬,神祇就高兴;哪里女人受轻视,祈祷上帝也无用。——女人的嘴永远是纯洁的,就像一股清泉、一道阳光。——女人名字应该是甜美的、动听的、虚幻的,以长元音结尾,同祝福的词相像……’对,先哲言之有理。真是这样,马利亚,索菲亚,爱斯梅拉……该死!怎么老是这个念头!”
他猛地合上了书。他把手按到额头上,仿佛想驱逐那个纠缠他不放的念头。然后,他从桌子上拿起一颗钉子和一把小锤子。锤柄上稀奇地画着符篆一样的文字。
“好久以来,”他苦笑着说,“我的实验一次次失败。这个念头无休止地纠缠我,我的大脑像红三叶草那样衰萎了。我连卡西奥多洛斯的秘密都没能发现,他那盏灯不用芯、不用油就能燃烧。这本来是很简单的事!”
“见鬼!”约翰暗暗说道。
“……所以,”神甫继续说,“稍有一点邪念,就能使人斗志衰退,丧失理智!啊!叫克洛德·佩内尔笑话我吧!她一刻也没能让尼古拉斯·弗拉梅尔离开他从事的伟大事业。什么!我手中不是拿着泽希埃莱的魔锤吗!这位可怕的犹太教教士,他在密室里用这把锤子敲一下这颗钉子,他想要惩罚的敌人哪怕离他两千里,也会深深沉入地下,被大地吞噬。连法国国王都被他惩罚过:一天夜里,国王冒失地去敲这位魔术师的大门,站在巴黎的街面上,他的双腿一直下陷到膝盖。这事距今还不到三百年。——瞧!锤子和钉子不是归我了吗?可是,它们在我手中还不如铁匠手中的槌子管用。——关键是要找到泽希埃莱敲钉子时念的咒语。”
“无聊!”约翰想道。
“我们来试一试,”副主教急切地说,“假如成功,我会看到铁钉头上冒出蓝色的火花。——埃芒——埃唐!埃芒——埃唐!——不是这个!——西热阿尼!西热阿尼!——但愿这颗钉子给名叫弗比斯的人掘墓!……见鬼!怎么老是这个念头!”
他气恼地扔掉铁锤,瘫倒在椅子上,被高大的椅背挡着,看不见了。有好几分钟,约翰只看见他哥哥的拳头在一本书上抽搐。蓦地,堂·克洛德站起来,拿起一把圆规,用希腊语大写字母在墙上默默地刻下:
’ΑnáΓkh
“我哥哥疯了,”约翰心里说,“写fatu不是更简单吗?不一定人人都必须懂希腊文的。”
副主教回来又坐到椅子上,脑袋埋在两只手里,就像发烧的病人把滚烫沉重的额头放在手上一样。
大学生惊讶地观察着哥哥。他从来自由自在,毫无约束,除了自然法则,还不知道世上还有其他法则。他想爱就爱,听凭情欲自然发泄,他内心激情的湖泊从来都是干涸的,因为每天早晨他都要广泛开辟新的渠道。他当然不会知道,人的情欲一旦找不到出路,就会像大海那样汹涌澎湃,沸腾翻滚,就会堆积膨胀,满溢漫流,就会撕心裂肺,爆发为内心的啜泣和无言的抽搐,直到冲垮海堤,泛滥成灾。克洛德·弗罗洛表面上严峻冷漠,脾气暴躁,难以接近,约翰错以为他是冷血动物。快活的大学生哪里想到,在这个像埃特纳火山那样常年积雪的额头下隐藏着沸腾、汹涌、深沉的熔岩。
我们不知道他此刻是不是已经意识到这些了,不过,他再没有头脑也会明白他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事,他无意中窥视到哥哥最隐秘的灵魂,因而不应该被克洛德发现。于是,当他看到副主教恢复一动不动的姿势时便悄然缩回脑袋,在门后走动几步,装做有人来的样子,让里面的人知道他来了。
“进来!”副主教在屋里喊道,“我一直在等您。我故意把钥匙留在门上了。进来,雅克先生。”
大学生壮胆走进屋里。在这样的地点,接待这样一个来访者,副主教当然非常尴尬。他坐在椅子上,打了个哆嗦。“怎么!是您,约翰?”
“反正都是j开头。”约翰嬉皮笑脸地说。
这时,堂·克洛德已经恢复平素的严厉面孔。
“您来这里干什么?”
“哥哥,”大学生回答,竭力装出可怜、谦恭、得体的样子,以天真无邪的神态转动着手中的帽子,“我来求您……”
“求什么?”
“给我一点儿我很需要的教诲。”他想接着说:“和一点儿我更需要的钱。”但他不敢,句子的后一部分没有说出来。
“先生,”副主教冷冷地说,“我对您很不满意。”
“唉!”大学生叹了口气。
堂·克洛德把椅子转过来一点,眼睛盯着约翰:“看到您,我很高兴。”
这是一句可怕的开场白。约翰准备挨一顿臭骂。
“约翰,每天都有人来告您的状。您殴打阿尔贝·德·拉蒙尚小子爵,把他打得鼻青脸肿,怎么回事?……”
“噢!”约翰说,“那可是大事!是那个坏小子仗着自己是侍童故意策马在烂泥里狂奔乱跑,溅得学生们一身污泥。”
副主教又问:“那您把马蒂埃·法热尔的袍子撕破又是怎么回事?诉状上说,tunica det。”
“嗨!那不过是一件蒙塔居式样的劣等小斗篷罢了!”
“诉状讲的是袍子,不是小斗篷。您会拉丁语吗?”
约翰不吭声。
“当然!”神甫摇摇头继续说,“现在学校的学习和文科教学就是这个样子。拉丁语难得听到,古叙利亚语无人问津,希腊语也没有人喜欢,甚至最博学的人遇到一个希腊词也跳过去不念出来,也不以为无知,还说:‘这是希腊语,不会念。’”
大学生这下果断地抬起头来:“兄长大人,请您允许我用地道的法语给您解释一下那墙上写着的一个希腊词。”
“什么词?”
“'ΑnáΓkh。”
副主教蜡黄的脸颊上泛起红晕,好似火山上空袅袅升起了一片烟雾,表明火山内部隐藏着激烈的震动。大学生没怎么注意。
“那好,约翰,”哥哥竭力回答,期期艾艾地说,“您说是什么意思?”
“命运。”
堂·克洛德脸色刷地变白。大学生却并不在意,继续说:“下面还有一个希腊词,是同一只手刻写的,意思是堕落。您看,我会希腊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