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抛却一切希望
在中世纪,一座完整的建筑的地下工程几乎和地面的相当,除非像圣母院那样采用桩基,其他的大建筑物,如宫殿、城堡、教堂,都有双重基础。在各座大教堂下面,可以说还有一座低矮、黑暗、神秘、又瞎又聋、寂然无声的地下教堂,就在昼夜通明、琴声钟声不绝的中殿下面;有时,是一座墓穴;在宫殿和城堡下面,一般是监狱,也会是墓穴,有时候两者兼有。我们已描绘过这些坚固的建筑多岔的结构形式,它们不只是有基础,而且可以说还有根须分布在地下,和地面建筑一样,也有一个个房间、一条条走廊、一道道楼梯。因此,教堂、宫殿、城堡有半截身子埋在地下。一座建筑的地下室是另一座建筑,你想去那里,必须下楼,而不是上楼,地下的各个楼层就设在地面建筑的各个楼层下面,宛如森林和山峦在脚下透明如镜的湖面投下的倒影。
在圣安托万城堡、司法宫和卢浮宫,地下建筑是监狱。地牢一层一层地深入地下,越往下越狭小,也就越黑暗越恐怖。但丁笔下的地狱也不过如此。这些漏斗状向下伸展的地牢,最下面的一层通常是一个盆底状的地穴,但丁在这里放上撒旦,社会则在这里幽禁死囚。一个可怜的生命一旦被埋葬在这里,也就永远失去阳光、空气和生活,抛却一切希望。离开这里,也只是为了走向绞刑架或柴火堆。有的死囚甚至就死在里面。人间司法把这叫做忘记。死囚感到,在他和活人之间,隔着一堆石头和一群狱卒,他们沉重地压在他的头上。整个地牢,这巨大的监狱,不过是一把复杂的巨锁,把他锁起来,让他与活人的世界隔绝。
被判处绞刑的爱斯梅拉达就被囚禁在这样一个盆底状的地穴里,在圣路易挖的地牢里,在图尔内尔监狱的囚室里。大概是怕她逃跑吧。头顶上就是庞大的司法宫。可她不过是一只可怜的苍蝇,连地穴的一块砾石都掀不动!
当然,苍天和人间社会都是极不公道的,这样一个柔弱女子很容易被摧毁,哪里用得着动大刑,蒙受这么多苦难!
她被埋葬、被禁锢在地牢里,黑暗把她团团包围。谁要是曾见过她在阳光下欢笑和舞蹈,如今又见她这般悲惨的处境,一定会怵然战栗。她的心似黑夜般寒冷,像死人般冰冷,头发不再有微风拂过,耳际不再有人声喧哗,眼前不再有一丝亮光。她戴着沉重的枷锁,蜷缩着身子,蹲在几片麦秸上,身底下是墙头的渗水形成的小水潭,身旁放着一只水罐和一块面包。她毫不动弹,几乎也不呼吸,甚至不再感到痛苦。弗比斯、太阳、中午、天空、巴黎街道、舞蹈、掌声、同军官的绵绵情话,还有神甫、老鬼婆、匕首、鲜血、酷刑、绞刑架,这一切常在她脑海中闪过,有时像是歌声缭绕的金色幻景,有时像一场丑恶不堪的噩梦。但那一切不过是可怕而虚渺的挣扎,消失在茫茫黑暗之中;人世间遥远的音乐,在苦命姑娘坠落的深渊里再也听不到了。
自从来到这地牢里,她一直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在这苦难中,在这牢房里,她已分不清是睡眠还是清醒,是梦幻还是现实,是白天还是黑夜。在她的脑海中,一切都搅混在一起,支离破碎,飘忽不定,模糊不清。她不再有感觉,不再有意识,不再有思想。充其量像是在做梦。从没有一个活人会陷入像她那样深沉的虚幻中。
就这样,她变得麻木、冷淡、呆滞,头顶上某一地方的一块盖板曾经打开过两三次,几乎没有漏进一点亮光,一只手扔进一块黑面包,可她几乎连声音都没听见。然而,狱卒这种定时送饭,这是她与外界仅存的唯一联系。
她的耳朵只是机械地听见一种声音:从拱顶长满青苔的石头中渗出来的水珠以均匀的间隔落下来,滴到她身边的小水潭里,她就傻呆呆地听着水珠滴入水潭的声音。这个滴水运动,是她周围唯一的动静,是标志时间的唯一钟表,是地面上一切声音中能够到达她耳朵里的唯一声响。此外,在这个充满泥浆和黑暗的脏地方,她还常常感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爬到她的脚上和手臂上,吓得她直打哆嗦。
她不知道自己待在里面已经多久了。她只记得在什么地方对一个什么人宣布了死亡判决书,然后她就被带到这里,醒来时,周围一团漆黑,寂寂无声,浑身冰冷。她用手在地上乱爬,于是,脚镣陷进她的踝骨,铁链锒铛作响。她弄明白四周都是墙壁,地下是积水的石板和一捆麦秸。没有灯,也没有出气孔。于是,她坐到麦秸上,有时候,为了换一个姿势,就去坐到地牢里的最后一级石阶上。她曾试着数水滴来计算黑暗中度过的时光,但刚数不久,病弱的脑子就不听使唤了,这凄惨的工作便自行停止,她又陷入麻木的状态中。
终于有一天,或者说有一夜(因为在这墓穴里,子夜和中午都是一个颜色),她听见头顶上有声音,比平时狱卒送饭送水时的声音要响一些。她抬起头,看见一道淡红色的光线从地牢拱顶上的门缝里,或者说从盖板缝隙中射进来。就在此时,沉重的铁门发出响声,盖板在生锈的铰链上咯吱咯吱响了一阵后便掀开了,她看见了一盏灯、一只手和两个人的下半身,因为门太低,看不见他们的脑袋。灯光刺得她闭上了眼睛。
当她睁开眼睛,门已经又合上了。一盏手提灯放在楼梯的一级台阶上。只剩下一个人站在她面前,穿着一件拖到脚面的黑袍子,面孔也裹在黑色的风帽里。他身体没有一处露在外面,连他的脸和手都看不见。这是一块立着的又细又长的裹尸布,黑布下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抖动。她目不转睛地朝这个幽灵般的东西看了几分钟。然而,她和他都不说话,就像两座塑像互相对视。在这地穴里,似乎只有两样东西还有生命,一个是手提灯的芯子,由于空气潮湿,发出噼啪的声音;另一个是拱顶上的水珠,它单调的滴答声打破了灯芯不规则的噼啪声。水滴落到水潭里,灯光照到油腻腻的水面上,形成一个个颤动的同心圆。
女囚终于打破沉默:“您是谁?”
“一个神甫。”
这个回答,这个口音,这个声音,使她打了个冷战。
神甫用低沉的声音继续说:“您准备好了吗?”
“什么?”
“死。”
“啊!”她说,“快了吗?”
“明天。”
她的头本来已高兴地抬了起来,听到这个回答又垂下了。“还要等那么久!”她喃喃自语,“他们为什么不在今天呢?”
“您很痛苦吗?”神甫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我很冷。”她回答。她用手握住脚,这是感到寒冷的人习惯做的动作,我们曾见过罗朗塔楼里的隐居婆做过这个动作。她的牙齿冷得直打战。
神甫似乎从他的风帽下将地牢扫视了一遍。
“没有光!没有火!泡在水里!太可怕了!”
“是的,”她神色惊慌地说,不幸的遭遇使她成了惊弓之鸟,“白天是属于大家的。为什么只给我黑夜?”
教士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您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吗?”
“我想我是知道的,”她用瘦削的手指摸摸眉头,像是在帮助回忆,“可我想不起来了。”
突然,她像孩子似的哭泣起来:“我想出去,先生。我冷,我害怕,还有虫子爬到我身上。”
“那好,跟我走。”
说着,神甫抓住她的胳膊。不幸的姑娘已冻得五脏六腑都结冰了,可是,神甫的手却使她感觉到更加冰冷。
“啊!”她低声说,“这么冷,像是死神的手。您究竟是谁?”
神甫掀开风帽。她看着他。她看见了一张阴沉的脸,好久以来一直跟踪她的就是这张脸;她看见一个魔鬼的脑袋,在法鲁代尔客栈,出现在她心爱的弗比斯头顶上的就是这个脑袋;她看见一双火辣辣的眼睛,上次在匕首旁闪烁的就是这双眼睛。
这个幽灵一直纠缠着她不放,把她推向一个又一个灾难,直到把她推上了绞刑架,现在又出现在她的眼前,她一吓,就从麻木状态中醒过来了。她仿佛觉得蒙在她记忆上的那层浓雾消失了。一幕幕可怕的遭遇,从那天夜里在法鲁代尔家,一直到在图尔内尔法庭被判死刑,所有的细节纷纷浮现在她脑海里,不像往常那样朦朦胧胧、模糊不清,而是清晰可见,无遮无盖,触目惊心,令人恐惧。当她面前出现这张阴沉的面孔时,这些被极度的痛苦几乎抹掉的记忆就顿时重现了,正如用密写墨水写在纸上的字迹一靠近火就清楚地显现出来一样。她感到她心灵的一切创伤重又裂开了,流血了。
“啊!”她用手遮住眼睛,浑身抽搐,大声叫道,“是那个神甫!”
接着,她沮丧地垂下胳膊,呆呆地坐着,耷拉着脑袋,眼睛盯着地面,一声不吭,不停地哆嗦。
神甫直勾勾地看着她,就像一只久久盘旋于空中死盯着麦地里一只云雀不放的鹞鹰,不声不响地盘旋着,把可怕的圈子越缩越小,突然箭一般地扑向可怜的猎物,用利爪把瑟瑟发抖的云雀紧紧抓住。
她低声说:“来吧!快来最后一下!快把我了结吧!”她惊恐万状,头缩到两个肩膀中间,就像一只绵羊,等待屠夫给她最后的一棒。
“您讨厌我?”他终于说话了。
她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