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薇薇的女朋友
和薇薇要好的女朋友有好几个,她们是同班同学,还是逛马路的好伙伴。淮海路上有一个新迹象,她们便通风报信。她们互相鼓励和帮助,在每一代潮流中,不让任何一个人落伍。她们之间自然是要比的,妒忌心也是难免,不过,这并不妨碍她们的友谊,反而能督促她们的进取心。切不要认为她们是没什么见解,只知跟随时尚走的女孩,她们在长期的身体力行之后,逐渐积累起一些真正属于自己的时尚观念。她们在一起时常讨论着,否则你怎么解释她们在一起的话多?其实,要是将她们在一起的闲聊记录整理出来,就是一本预测时尚的工具书,反映出朴素的辩证思想。她们一般是利用反其道而行之的原理,推算时尚的进程。比如现在流行黑,接着就要流行白;现在流行长,紧跟着就是短;也就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极端”也是她们总结出的一个时尚精神。时尚为引起群众注意,总是旗帜鲜明,所以,它又带有独特的精神。然后,矛盾就来了,她们如何能在潮流中保持独特性呢?她们的讨论其实已经很深入,如果换而不舍,便能成为哲学家了。
在薇薇的女朋友里边,最使我激崇拜的,是中学同学张永红。张永红可说是已经达到时尚中的独特境界,是女朋友中间的使使者。她对时尚超凡脱俗的领悟能力,使你不能不相信这个女孩是有着极好的审美的天性。张永红能使时尚在她身上达到最别致,纵然一百一千个时髦女孩在一起,她也是个最时髦。而她绝不是以背叛的姿势,也不是独树一帜。她是顺应的态度,是将这时尚推至最精华。这城市马路上的时尚多亏有了张永红这样的女孩,才可保持最好的面目。因为大多数人是在起破坏作用,把时尚歪曲得不成样子才罢休的。张永红难免会引起女友们的妒意,觉得被她抢了风头,但内心又不能不服,因为确实从她那里学来许多东西,所以在面上还维持着友好的关系。张永红自知这一切,便格外骄傲,把别人都不放在眼里,却唯独对薇薇迁就,甚至还反过来有些巴结她的。当然,这巴结也是带有恩赐的意思。其实这也很简单,再得意的人也一样怕孤独,总是要找一个伴的。张永红选择薇薇,虽不是经过明确的权衡,但本能的驱使自有它的道理。该银的心地单纯和她的不具备威胁性,使张永红一眼就认定这是她最好的伙伴。薇薇见张永红对她好,几乎是受宠若惊,高兴都来不及呢!她是那种内心挺软弱的女孩,天下的仇敌只她母亲一人,出了门外,就都是她的朋友,个个曲意奉承,何况出类拔萃的张永红呢。和张永红走在一起,她禁不住有着点狐假虎威的心情,张永红出众,她也跟着出众了。
而你决计想不到如张永红这样的风流人物,她所生活的家是什么样的,这其实是淮海路中段的最惊人的奇迹。这条繁华的马路的两边,是有着许多条窄而小的横马路。这些横马路中,有一些是好的,比如思南路,它通向幽静的林阴遮道的地方。那是闹中取静的地方,有着一些终日关着门的小楼,切莫以为那里不住人,是个摆设。那里的人生是凡夫俗子无法设想的,是前边大马路的喧哗与繁荣不可比拟的。相形之下,这种繁荣便不由不叫人感到虚张声势,还是徒有其表。有了它在,这淮海中路的华丽怎么看都是大众情调,走的群众路线。倘若认识到这一点,再去看那些旁技错节般的横马路,你就能有些心理准备。这些横马路中最典型的一条是叫做成都路,它是一条南北向的长马路,要知道,这城市的大马路几乎都是东西向的,所以,它是从多少著名的马路穿越而过啊!尽管如此,它依然没有沾染那些豪华大道的虚荣气息,因它是有些铜墙铁壁的意思。这是坚如磐石的人生。你只要嗅嗅那里的气味便可了然。那气味是小菜场的气味,有鱼腥气,肉腥气,菜叶的腐烂气,豆制品在木格架子上的酸酵气,竹扫帚扫过留下的竹腥气。你再抬头看看那里的沿街房屋,大都是板壁的,伸手可够到二楼的窗户。那些雨檐都已叫雨水蚀烂了,黑马岛的。楼下有一些小店,俗话叫烟纸店的,卖些针头线脑。弄堂就更别提了,几乎一律是弯弯曲曲,有的还是石子路面,自家搭的棚屋。你根本想不到,这样的农舍般的房屋,可跻身在城市的中心地带。这些农舍般的房屋到了薇薇这个年代,大都已经翻建成水泥的,这使得局面更加杂乱,弄堂也更狭窄,连供人转身都勉强了。想不到吧,淮海路的浮华竟是立足于这样一些脚踏实地的生存之计。
在那条崎岖漫长的成都路上,淮海路与长乐路之间的一段,沿街有一扇小门,虽是常开着,却无人会注意。一是因它小,再是因那里头的暗。假如无意地在门口滞留一时,便可嗅见一股呛鼻的异味。这异味中说得出名堂的是一股皮硝的气息,而那说不出所以然的,其实就是结核病菌的气息。这门里黑洞洞的,没有后窗,前窗也叫一块早已变色的花布挡着,透进暖脆的光线。倘若开了灯,便可看见那房间小得不能再小,堆着旧皮鞋或者皮鞋的部件。中间坐着的修鞋匠,就是张永红的父亲。迎着门,是一道窄而陡的楼梯,没有扶手的,直上二楼。说是二楼,实在只是个阁楼,只那最中间的屋脊下方,才可直起身子。这一个阁楼上躺着两个病人,一是张永红的母亲,二是张永红的大姐。她们患的均是肺结核。倘若张永红也去医院检查,或就又是一个结核病患者。她的肤色白得出奇,几乎透明了,到了午后两三点,且浮出红晕,真是艳若桃花。因从小就没什么吃的,将胃口压抑住了,所以她厌食得厉害,每顿只吃猫食样的一口,还特别对鱼肉反胃。她身上的新衣服都是靠自己挣来的:她替人家拆纱头,还接送几个小学生上下学,然后看管他们做作业,直到孩子的大人回家。她倒也不缺钱,但她也绝计不会给自己买点吃的。当薇薇第一次把张永红带到家里,王琦瑶仅一眼便看出这女孩的病态。她先是不许薇薇与她做伴,以免染病。可薇薇哪里听她的,说了也是白说。再则,张永红看上去是那么美,结核病菌倒替她平添一股高贵气质,掩饰了困窘生活留下的粗鲁烙印。她也触动了王琦瑶的恻隐之心,让她想起红颜薄命的老话。张永红衣着的得体更是赢得王琦瑶的好感,同样的时尚,在薇薇身上是人云亦云的味道,在张永红身上却有了见解。于是,她也就不再干涉她们的交往,但她决不留她吃饭,当然也决不担心张永红会留薇薇吃饭。
张永红对王琦瑶印象深刻。她问薇薇她母亲是做什么的,这倒叫薇薇答不上来了。继而她又问她母亲有多大年纪,薇薇以为她也会像所有人那样感叹母亲显得年轻,看上去像她的姐姐。不料张永红只是说:你看你母亲身上的棉袄罩衫是照男式罩衫做的,开衩、反门襟,多么时髦啊!薇薇听了此话并没像以往那样生忌,反而有些高兴,因她实在太感激张永红的厚爱,心怀惭愧,不知该回赠什么。现在,看见张永红对她母亲有敬佩和学习之心,便觉得对得起她了些。虽因母亲反对她们往来,有些为难再带张永红上门,可实在报恩心重,也顾不得太多,于是三天两头邀张永红来玩。张永红则有请必应,一趟不落。久而久之,就和王琦瑶熟了起来。张永红和王琦瑶不熟不要紧,一熟竟是相见恨晚,有许多不谋而合的观点。而且,就像有什么默契,什么话都不用多说,一点就通。薇薇在一边听着简直傻了眼。比如有一回张永红对王琦瑶说:薇薇姆妈,其实你是真时髦,我们是假时髦。王琦瑶笑道:我算什么时髦,我都是旧翻新。张永红就说:对,你就是旧翻新的时髦。王琦瑶不禁点头道:要说起来,所有的时髦都是旧翻新的。薇薇就笑了,说你们就好像绕口令。可毕竟是因为崇拜张永红,所以便也对母亲有了些尊重,不再那么事事作对了。
张永红的审美能力从没有受到过培养教育,马路上的时尚是她唯一的教科书,能够在潮流中独占鳌头已是可能得到的最好成绩。她毕竟又还年轻,没经历过几朝时尚的,虽然才能过人,却终是受局限。不致掉在时尚的尾上,至多也不过是在时尚的首上,还是大多数人的队伍。如今的情形却起变化了。王琦瑶给她打开一个新世界。张永红再没想到,在她们之前,时尚已有过花团锦簇的辉煌场面。她们如同每一代的年轻人一样,以为历史是从她们这里开始的。但张永红不像我做那么冥顽不化,而王琦瑶又特别叫她信服,因她是真的懂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的。那羽衣霓裳的图画呀!张永红真是庆幸自己遇到王琦瑶,这是她人生的良师。王琦瑶也很高兴遇到张永红,她有多少日子没有打开话匣子?真是数也数不清了。又不是说别的,说的是时装。几十年的时装,王琦瑶全部历历在目,那才是不思量,自难忘。时装这东西,你要说它是虚荣也罢,可你千万不可小视它,它也是时代精神。它只是不会说话而已,要是会说话,也可说出几番大道理。王琦瑶向张永红仔细地描绘历年历代的衣装鞋帽,眼前是一幅幅的美人图。张永红禁不住惭愧地想:她们这时代的时尚,只不过是前朝几代的零头,她们要补的课实在太多了。薇薇也跟着一起听,却不像张永红那么有感触,她还是觉着自己的时代好,母亲描绘的时装,在她脑子里,就好像老戏里的戏装,总显得滑稽可笑。只有等到这些时尚又一个轮回过来,走到她面前,她才会服气。这孩子是有些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她完全不动脑筋,只看眼前,过去和将来对她都没意义。
八十年代初期,这城市的时尚,是带些埋头苦干的意思。它集回顾和瞻望于一身,是两条腿走路的。它也经历了被扭曲和压抑的时代,这时同样面临了思想解放。说实在,这初解放时,它还真不知向哪里走呢!因此,也带着摸索前进的意思。街上的情景总有些奇特,有一点力不从心,又有一点言过其实。但那努力和用心,都是显而易见,看懂了的话,便会受感动。自从受到王琦瑶的影响,张永红表现出脱离潮流的趋势。乍一看,她竟是有些落伍,待细看,才发现她其实已经超出很远,将时尚抛在了身后。但毕竟如张永红这样的有识见者是在少数,连好朋友涤液都难以理解,所以她便把自己孤立了。这时,有许多女孩额手称庆,以为她们的竞争对手退场了,留下的全是她们的舞台。其实她们是该感到悲哀才对,因为失去了领头人,每一轮时尚都难免平庸的下场了。说真的,本来时尚确是个好东西,可是精英们不断弃它而走,流失了人材,渐渐地就沦为俗套。现在,张永红显得形单影只的,只有王琦瑶是她的知音。有时候,薇薇不在家,她也会来和王琦瑶聊天。正说着,薇薇走了进来,她们俩看薇薇的眼光,就好像薇薇是外人,她们倒是一对亲人了。后来,中学毕业,薇薇去护校读书,张永红因是家庭特困,照顾分配到煤气公司,做抄表员的工作,三天两头就跑来看王琦瑶,就更是这两个人近,薇薇远了。薇薇有时对王琦瑶说:把张永红换给你算了!但其实,王琦瑶和张永红之间,倒并不是类似母女的感情,而是一个女人和另一个女人间的,跨过年纪和经历的隔阂而携起手来。
这两个女人的心,一颗是不会老的,另一颗是生来就有知的,总之,都是那种没有年纪的心,是真正的女人的心。无论她们的躯壳怎么样变化和不同,心却永远一样。这。已有着深切的自知,又有着向往。别看那心只是用在几件衣服上,可那衣服你知道是什么吗?是她们的人生。都说那心是虚荣心,你倒虚荣虚荣看,倘不是底下有着坚强的支撑,那富丽堂皇的表面,又何以依存?她们都是最知命的人,知道这世界的大荣耀没她们的份,只是挣一些小风头,其实也是为那大荣耀做点缀的。她们倒是不奢望,但不等于说她们没要求,你少见她们这样一丝不苟的人。她们对一件衣裙的剪裁缝制,细致入微到一个相,一个针脚。她们对色泽的要求,也是严到千分之一毫的。在她们看起来随便的表面之下,其实是十万分的刻意,这就叫做天衣无缝。当她们开始构思一个新款式的时候,心里欢喜,行动积极。她们到绸布店买料子,配衬里,连扣子的品种都是统筹考虑的。然后,样子打出来了,试样的时刻是最精益求精的时刻,针尖大的误差也逃不过她们的眼.睛。等到大功告成,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身穿新装,针针线线都是心意。她们不禁会有一阵惆怅,镜子里的图景是为谁而设的?这样虚空的时候,她们更是你需要我,我需要你。她们俩穿着不入俗流的衣装,张永红挽着王琦瑶的胳膊,走在热闹非凡的淮海路上,那身姿是有着无法掸去的落寞。这是迟暮时分的落寞和早晨时节的落寞,都只有着一线微弱的光,世界笼罩在昏昧之中。一个是收尾的,没有前景可言,另一个虽有前景,可也未必比得过那个已结束的景致,全是茫茫然。要不从年纪论,她们就真正是一对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