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烛影千夜 03(1 / 2)

 每一轮夕阳,都似在燃尽了一天的光华之后死去;每一个晨曦,都会在驱散了一夜的阴霾之后明晰。

当人从迷梦中苏醒,嘴里还对昨日的向往含糊不清,脑海里的过往便只剩下了追忆。千百日来的期待,逐渐将成定局。

中历进入第五年,元月第四日。

千帆云集的神岛外海,这个寒季的第四次寒流刚刚过去,第五次寒流还在暗渊中酝酿起势。透着初春凉意的气候里,一艘艘巨型楼船上,对未来满含希望的中洲十七国十数万民众,正沐浴在新生朝阳的橙光之中。他们在整束衣冠之余,彼此间谈笑风生,眉飞色舞之际,每个人眼角的余光,亦会时不时地瞄向目所能及的那个岛屿-神岛。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午后从神岛上传回来一个他们期盼已久的好消息:中洲的救世主-精夕和灵沙再次回归!

阔别三年,两位神主将在开元五载之际为中洲奉献上何种更震撼人心的惊喜呢?

当是时,如果将论者平分十成,占六成之乐观者都在高呼“神主闭关三年,必然是参透了生死与灵魂”,占三成之悲观者则认为“神主失信三年,如今依然信息不全恐生悲切”,而唯一成之人秉承客观信念:神主归来,便是惊喜。

一百多年以来,面对中洲-这片外侵内乱、屡遭劫难的富邦沃土,有无数仁人义士甘愿奉为牺牲,并从此长眠不醒,也有无数人无耻地离经叛道、蝇营狗苟,无数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无数人罪孽深重、万劫不复……就是在这样纷繁复杂的乱世之中,自己在意之人能够平安、完整、正常地从深渊中归来,祈祷者便已经不能再要求更多。

可是,困扰两位神主的“深渊”,究竟会是什么呢?是什么样的难题,居然能把整个术法世界里最顶端的两个人带离所有人的视线长达三年时间!如果两位神主这三天能够出现在开达厂的中洲大会主礼台,如果他们愿意为所有人诉说,那么,两位伟大的亲历者对这个“深渊”的揭秘,还真就是一件非常值得期待的事情了。

“你们所知道的真相越多,对人这个群类的绝望便会愈发深重!直至你们千方百计地想要逃离这个病入膏肓的世界。那种深邃的绝望,甚至会促使你们放弃自己的生命,以成全自身灵魂的圣洁!”

一番逐字逐句间都充满着愤世嫉俗意味的厌世言论,出自一个脸上被糊满了“异端”纸片、一席灰色教袍穿着的长胡子男人之口。

这是一艘行进在外海船舶群中间的三层楼船,水手们都在集中精力操纵着这艘海上巨物,努力在航道两侧拥挤的海上泊位间寻求跻身,他们自然没空理会自己船上这个“异教徒”的疯言疯语;而船长和船副在合力把这个瘦弱的“疯道”五花大绑、用锁链拷在船头甲板上之后,也都已经返回控制舱室内忙活各种琐碎杂事去了;此时此刻,云集在甲班上的三百船客,之所以没有把这个“邪恶”的家伙扔到海里喂鱼,除了是因为手头上没有能打开那具锁链的钥匙和锤子、斧子等工具之外,想必也有担心被航道上不时驶过的官方巡逻船截道问责的缘故。

“你们这群愚民啊!被那些阴谋家们牵着鼻子走而蠢不自知!他们在利用你们发出所谓的民意,随即裹挟着这份虚伪的‘使命’与‘正义’,将权力、利益堂而皇之地垄断在自己手里!你们以为就凭两个肉身百年便会腐烂的人,就可以让你们成为这个世界的主人吗?你们太天真了!愚蠢之人总将自己的想法置于统治者之上,又不愿意兼听不同的声音,便将活该被一直利用,被那些贪婪蠕虫榨干一生的精血,难逃愚民被玩弄如傀儡棋子的宿命!”

“掌嘴!”

“啪!”

在一番大逆不道却又不失警醒的“妖言惑众”之下,众人的怒言所示,原本只是一种虚幻的隔空呐喊,不曾想,却出人意料地闪现了执行者-一个麦色皮肤、灰色布衣穿着、门牙缺失而嘴巴漏风的少年,他身左那只稚嫩的手,在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的情况下,扇向了“疯道”的右边侧脸,力道之大,仿佛清脆的打脸声已经穿透了所有船客的耳膜,大部分船客都不禁汗毛直树,惊颤了一阵。

“你这小愚……”

“啪!”

又是突如其来的“掌脸”,然后再次引发了众人的群体冷颤!

“你个小混……”

“啪!”

一而再,再而三的“意料之外”,总算是让人群间爆发出了一阵惊呼,也许是对“这个少年强”的赞赏,也有可能是真的被少年的耿直所惊讶了。

“掌了三次了,够不够数?”

缺牙少年咧开嘴巴,门牙后的景色一览无余,他欢快地向着甲板上的众人询问意见。

此时此刻,包括巨帆下的水手们在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个“勇气可嘉”的小家伙身上,并且表情都保持着惊人的一致:目瞪口呆!

“疯道”右侧脸颊通红,表情显得非常难堪,也隐隐可见掩藏其中的一丝愠怒。

“不够的话,我增加一倍的次数!”

少年一番波澜不惊的建议,令“疯道”的眼睛猛然大瞪,可见他的脸上尽是不可思议的神情,整个人都开始显得慌乱起来。

水手们、船客们面面相觑,就在一阵阵意见相近的嘀咕声中,楼船突然猛地减速,所有人都在一瞬间向着船头方向倾仰而去。

“快都散了吧!船要进入泊位了!”

船长粗犷的喊叫声刚刚从甲板后端的舱室内传出来,楼船船体便紧接着出现了第二次大减速,本就还没来得及稳住身躯的甲板众人,便都在此时纷纷顺势一倒,痛摔一片,木制船板被倒下的众人压得嘎吱作响,看那景象,真可谓是人仰马翻,哀叫恸天。

“这笨茬的到底是谁操的舵,快把我的腰都给闪断了!”

“退钱!退钱!退我船费!”

“别碰我!痛!”

……

“大迎角减速无可厚非,可是这第二次强减速有些怪异!”

“泊位看起来是空余的,难不成底下有鬼礁挡道?”

“鬼鲛拦路在渔民传说里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大兄弟,刚才那位阿婆说的不是那种传说中远海的恶鱼,而是近海范围内常见的浅滩岩礁!鬼礁石!不是鬼鲛鱼!”

“你们俩兄弟都快回舱里换件衣裳吧!裆都裂了还有闲空在这里瞎嚷嚷!”

……

“让我看看前面发生了什么!”

“咦?泊位中间……那是什么?”

“一个……不对,是一艘……”

“小船?”

“快看!那船上还有人!”

“一,二……”

“三个人!上面有三个人!”

“那好像是三个小孩儿!”

众人眼前,这个长度一百五十丈,宽度五十丈的中等泊位中间,此刻正停泊着一艘宽仅五尺,长丈余的小木舟,木舟上端坐着三个均高都不过海面三尺的少年。

当然,其中一个小孩实际上能发现是一位少女。

不过,此刻的真正焦点在于,泊位入口处、大楼船上的客人们,这时候从数十丈的高度望下去,看到的景象就类似浩瀚夜空中唯见一颗闪耀明星,或者像是元旦京街上的红色人潮中间混入了一个白衣蠢货,非常醒目,特别,而且十分滑稽。

聚在船头栏杆前的船客们,在议论之中,渐渐引爆了甲班人群间热闹的气氛,对那艘“捣蛋小船”的责怪谩骂之声开始不绝于耳。

强者庇佑弱者,大人守护小孩,本是世间的仁义守则;然而,恃强凌弱,以大欺小的过往多了,习惯顺势而为的懒惰者们便都不由自主地仗势欺人起来。泊位里三个不谙世事的小孩,以及承载这三个小孩“尽给大人添乱”的行为的那艘小船,都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众矢之的,是需要被天然正义的大人们矫正的小麻烦。

“烦你二大爷的姑舅奶奶!乱你大表哥的十八辈祖宗!”

出口成脏者-三个小孩中间最年长的、或许已经有十二三岁的那个小男孩从小船中间蹦了起来,面对众人渐渐声如潮涌的言语欺压,他似乎是在给面前庞然大物上的大人们展示着这样一个道理: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童言无忌,百口莫与辩。

看起来,说小并不小,这恐怕是一个大麻烦。

“看什么看!没眼睛瞧不见这里已经有主人了吗?滚去别地恶心人吧!”

这回奋起反抗的是三人中的小女孩,她站立起来之后,和身前的小伙伴一般高,而她嘴巴里的那股子狠劲,对比同船的小男孩,看来也是丝毫不落下风的。

楼船上的戾气再次被引爆了,责怪之声再次铺天盖地地朝着三个小孩砸过来,更甚者,几个没有风度的年轻“大人”也开始用脏话反击起来,小船上的小男孩、小女孩即便有着与全世界为敌的勇气与毅力,却也只能是渐渐开始感觉力不从心。

“臭木导!没看到我们被围攻了吗?还不赶紧起来支援!”

小女孩在“舌战群雄”的间隙,伸腿踢向了船头一直不动如山的另一个同伴-第二个小男孩、即木导,后者被狠踹了一脚之后,受惊般地全身一颤,怯怯地朝身后望了一眼,但见那里有两双仿佛要吃人的眼睛正在紧盯着他。

木导干咽了一口唾沫,机械式的从船头处缓缓站立起来,动作一卡一顿地,楼船上的大人们和身后的两个同伴,似乎也在配合着他那滑稽的动作,这泊位上下,一阵是如云雷轰鸣的对骂,一阵又是鸦雀无声的沉默。

身材比身后两个小伙伴小了几乎整整一圈的木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正在积蓄力量,他僵硬地斜仰起自己那恍若满月之子的稚嫩头颅,用一串尖细而穿透力略有不足的声音大喊道:

“你们都……他们的给我闭嘴!”

所有人-无论是上面俯瞰的人还是下面平视的人,都登时一愣。楼船上的人们还在尝试着理解木导口中的“他们的给我闭嘴”这句新潮的脏话有什么具体的含义,而同在一条小船上的两个同伴显然已经渡过了“理解”阶段,木导的男同伴“对症下药”似地直接给出了“客观意见”:

“语气要更狠一些!最好再加上他们的其他亲人!”

“你们的父亲、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呃,太祖父太祖母,太太祖父……”

“直接说十八辈祖宗!让他们都去死!”

木导的同伴再次附耳低声提醒,楼船上继续着静默无声的状态。

“十八辈祖宗!二十八辈祖宗!二十九辈祖宗……还有……还有……更大辈的祖宗……”

“够了够了!”

引导的小男孩似乎就要对被引导的小男孩失去掌控。

“所有这些就已经够了!你们都去屎……死……!”

“你……你这个蠢货!”

“你们两个笨蛋都够了!”

面对愚蠢的同伴,再淑女的女孩都该忍不下去了,小船后的小女孩鼓起小手指,分别狠狠地敲了敲身前两个小伙伴的后脑,两个小脑袋都“嘟”地响过一声之后,紧接着便听见了两人一阵“啊”的同声惨叫。

此刻,楼船上已经尽是怒不可歇的面目狰狞者,对于一些问候“祖宗”的脏话,习惯把那当作“正常的狠话”的人们还觉得情有可原,可这回的状况非但如此,甚至在其中添上了一些更加肮脏的排泄物,这简直是对所有健全人的侮辱!所以,一些壮船客捋起袖子、抄起武器的行为,也在预示着这场本就不对等的骂战,即将升级为一场关乎尊严的战斗。

楼船下,对即将发生的危机一无所知的三人小团体,还深陷在彼此之间的矛盾之中。

“小柔你敲木导就行了,干嘛要敲我!”

并不温柔的小女孩-小柔凛着目光,向着回过头来的那个同伴不怀好意地笑了笑,随即又是快速地鼓起手指头,再次从猝不及防的同伴的额头上狠狠地敲了下去。

“呼!你……这是真的好痛啊!”

“木导是个笨蛋!望川也跟着一起变笨了!所以单独再赏你一个!”

“有本事就别用手指头!”

“不用手指头用什么?难道要我用嘴巴吗?”

“真的吗?”

“嘟!”

心怀不轨的小男孩-望川为他的轻薄付出了代价,余痛未消,他的脑袋便遭受到了女同伴的第三次敲打。

“啊!你还敲!”

望川痛叫一声,双眼恶狠狠的瞪向了小柔。

“瞪什么瞪!有本事来咬我啊!”

小柔一番傲娇的话刚刚说出口,小船最前头的木导却是突然满脸忧虑的回过头来,他倒没有用“瞪”这个动作看向同伴,而是用的一种求救的眼神,直直凝视着望川和小柔。

“你又有什么毛病!有人咬你了吗?”

望川瞪向木导,把自己之前受到的气都撒在了这个最弱小的同伴身上,后者愁容依旧,用一种哀求的语气,战战兢兢地念道:

“有东西咬住了我们的船!”

望川冷哼了一声,也不去证实木导所言是否真实,抬起头望向似乎已经陷入到沉默中很久的大楼船,然后,他陷入了凝滞。在望川突然愣住的一瞬间,身后的小柔提示般的手按上了他的肩膀,并向他的视线下方-船头处指去。

三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都不约而同地下视,只见到前面的侧舷线上,两只闪耀着银灰色冷光的金属钩锚,正一左一右如猛兽尖齿般“咬住”了小船船头;随着视线上移,又见牵连而去的两段粗大的麻绳正慢慢自海水中被纵向拉起,麻绳带起的海水顺着绳道,或淅淅沥沥地分段落回海面,或流畅地滑向低处那钉在小船船头的钩锚;两段绳子抬高的另一端,延伸到了泊口处那艘大楼船的中部,隐没于开在楼船左右两侧的舷门之中。

楼船之上,甲板最前头,船艏护栏处,此刻出现了一个壮硕的身影,正高高在上地俯瞰三个显现着慌乱情绪的小孩,他挺拔的站立姿态,仿佛象征着自己身下这艘海上巨物的旗帜,无时无刻不在体现着相对三人小舟的碾压之势。

“船长,接下来怎么办?”

楼船中部的舷门内传来了一声粗犷的询问,随即船艏的壮硕之人冷哼了一声,却没有说话。虽然听不到确切的回应,不过,依然可以从他深蓝色的官袍看出来,船艏的站立者便是这艘楼船的船长。

“咻!”

突如其来的一道白色疾影自下而上,径如破云之箭般划过了船长身侧,闪过众船客眼前,狠狠地撞上了甲板中部那根粗大的桅杆。飘散的光末之下,桅杆上一道深达数寸的裂痕,见证着方才那阵破坏之力的存在。

风刃术,凝气成刃后能砍出如此威力的断口,这在当今的顶级术法中也算是一种非常高深的存在了,若对准的是人的脖子,便当见人身首异处!

“死木导!你能不能瞄准点再放出去啊!这回竟然偏了这么多!”

楼船下方、泊位之中,此刻正回荡着小女孩大声斥责小男孩的声音,楼船上的客人们都不禁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一致都是怔立着望向了船艏的人-那位满脸愠怒、面色铁青的船长。

“太过分了!”

“到底是谁家的野孩子,真是没教养!”

“这样的术法造诣,都能加入国主护卫团了。”

“小孩子不懂事,风刃兴许不是为了取谁性命而来!”

“不可能是那几个小毛孩施放的!一定是有人在暗……”

不知不觉间,船客们开始了窃窃私语,大多数人都选择了质疑,然后楼船下方又传来了一个小男孩的声音,是望川那相比小柔显得更加悠长的斥责声音,就像一番有意对众人置疑的回应:

“对准了那东西再狠狠地甩过去啊!一刀两断,一击致命你懂不懂!劲这么小难道是怕对面疼吗?下次最好能用上全部的力气!不要手下留情!”

回音绕耳,群声顿息,惊诧一片!众目睽睽之下,舰艏那位满腔怒火几欲喷泄而出的船长,他的脸部已经扭曲得不成人样,而他的一声戾气汹涌的狂暴怒吼,几乎要把整块甲板都震动起来:

“把他们给老子扔出去!”

“别扔我!我知道错了!别扔!别扔我!”

少年人稚嫩而急促的求饶之言,并没有让船长感到一丝释怀,因为这不是楼船下方传上来的声音,而是源自楼船上那个已经被众人忽略许久的缺牙少年。在吸引了包括船长在内的所有人都回身观望之后,缺牙少年发出了他在这艘楼船上的最后一声呐喊:

“啊!”

一股莫名的诡异氛围中,船客、水手,甚至怒气未消的船长都怔住了,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聚焦到楼船中段-护栏前方那个不知何时已经摆脱了锁链束缚的疯狂道人身上,所有人都看着他同样怔立在原地的瘦弱身躯,紧盯着他与大家对视的失神眼睛,联想着他此刻伸出在护栏之外、作环掐状的双手前一刻犯下的罪恶。

楼船下突地传来“噗哧”一声巨响,众人惊颤,如梦方醒。

“你是怎么解开锁链的!”

“你为什么要把那个孩子扔下去!”

“你这个疯子是在对这船上的所有人挑衅!”

群情激愤,几个好事的船客和水手纷纷抽袖握拳,向着“疯道”围拢过去。

船长气息渐急,最在意的东西明显还是在船头这一侧,他重新把视线拉回并聚焦在泊位下方-那艘现实中被两条绷紧的粗麻绳牵扯却巍然不动的小船。

什么?巍然不动?

船长突然瞪大了眼睛,向下直直地望去,确信了自己第一眼所见到的真相。

本该连船带人被扔到泊位之外的小障碍,此刻在空旷的海面上显得坚如磐石,两条粗麻绳看上去已经绷直到了极限,却不能拉动小船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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