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更夫走了五巡,独自一人端坐在桌前的李宁淳始终是没敢合眼。
想起要紧事,心中更是悲愤交加,中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倒被那孽畜找上门来。
如今手中空无一物,若是当年求学时拜入吴道玄一脉门下,也不至于今日落得如此境地。
爱子出行,距今也不过半年,不曾想至此一别,竟成天人永隔。
半年前,儿子李禄仁出门游历,李宁淳靠着前些年进京给当朝天子画像积攒下的好些人脉,请到武阳城首屈一指的武师与之随行,更有江湖上有成名已久的忘年交好友压阵。游历一行人只需小心行事,断断不会成了这万劫不复之人。
如今已成定局,自责也是无用。妖畜夺舍爱子迷惑李府上下近百人,归府当日便独自叫上李宁淳在书房对峙。府上众人以为是游历路上遇到了什么要紧事,也没敢多问。
那日眼前的“李禄仁”进门后脚后跟一别就关上了门,随后吊儿郎当的走向书桌。随性的半靠在太师椅上,右脚将各类笔墨纸砚踢下桌去,双脚便架在书桌之上。
李宁淳先前见儿子独自一人回府,便感到有些蹊跷,还来不及说上半句话,竟然发现眼前之人所散发的血红煞气竟清晰可见,就连身后也有黑影相随。
李府家主年少之时也是随朋友闯荡过几年江湖,虽说没捞到半点境界,眼界可是开阔了不少。
“李禄仁”见李府家主久不开口,难得遇到一个明白人,也不多费口舌,右手拿起放置于桌上的字画,仔细端摩了起来。
“以形写神,气韵生动,不错。”
随后便随手丢在一旁,化为一团黑雾向前飞去。穿过李宁淳之时,后者随即打了个冷颤,重新拾起精神,转身后满脸惊恐的看着眼前的这团黑雾。
“李禄仁”却身形一闪,再度出现在李宁淳的身后,右手搭在对方肩上,轻拍着李宁淳左肩同时暗自催动妖力,想着给李宁淳本就危如累卵的心境再添一把火。
黑影用着李禄仁的嗓音说道:“听你儿子说,一个月后,皇帝老儿召见你进京画像?”
听“李禄仁”这么一说,李宁淳心里也是明了,猜到这孽畜心里在打什么算盘。
“事成之后,或许留些魂魄给你。能否保住你儿子的性命,就看你有多少手段了。”
说罢黑雾重新凝聚人形,待到彻底收回体内调息之后,此时的“李禄仁”虽然性情大变,但在众人跟前时,不论神貌或是习性,都与儿子别无二致。
妖畜留下一句“好自为之”后便推开房门潇洒离去,在门外等候的丫鬟眼中,许久未见的公子春风满面,像是遇见了什么开心事。
“李禄仁”捏了捏身旁丫鬟的小脸,说道:“入画,半年不见,个子不见长,饭吃了都往肚子上去了?”
身旁身高仅到“李禄仁”肩膀的入画鼓着嘴巴,转头甩开公子的狗爪,像是在抗议一般。先前跟在公子身后,发现公子身材像是又高大了几分,步伐也与出门前有些许不同,看来公子没有自己陪伴身旁的半年,也经历了不少磨砺。
看着想念了半年的公子如今便站在眼前,又说不出半句话,只得结结巴巴的回道,“又不是我想这样。”
李府家主望着门外正在说笑的二人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带上门,转头走回房间,独自一人在书房,望着散落一地的笔墨,心中万般惆怅。
“李禄仁”归来不到半月的时间里,李宁淳便消瘦了不少,夫人以为是即将进京焦虑所致,便没有提及李禄仁联姻一事。也的确如此,若是讨论此事,恐怕也会被李宁淳全盘否定。
但此局也并非无解,李宁淳冷静思考几日后也看出些许异样。
若是此妖真的道行高深,一介书生手无寸铁,又怎会过来讨论条件?附身夺舍不是直截了当?此举更不会惹出其他事端。
留我一命,肯定是别有用意。
要么是与游历的随行护卫大战后妖力孱弱,不好下手,才会定下进京时日,好休养生息。这十日自己也拖心腹出门打听消息,但或多或少都被自家“公子”拦了下来。
或是夺舍一事有着诸多限制,如今不可将这机会白白浪费。
不过李府上下也不是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伴随自己多年的王老管家也发现端倪,但不敢声张。
前天像是有所感应一样,搀扶着老太太进门时,在众人面前有意的问起了先前出门游历众人如今身在何处?
“李禄仁”对此并没有半点慌张,回道:“之前归来路上在新离镇休息了些许时日,和镇上的武师们喝了些酒,有人找上门来想做另外一单生意。我看离家里也就十来里路程了,这半年来也辛苦,干脆做个顺水人情,让他们在那打点行李,让我独自一人回家即可。”
王老管家听罢点了点头,回道:“也是。”
其他人可能是左耳进右耳出,但在李宁淳眼中这番对话却像是投名状一般,这位年过六旬的老人毅然站到了自己身旁。
想到这时,油灯前早已疲惫不堪的李宁淳也有了打算。可如今这妖时刻都在府中盯着自己,联系不到朝廷,也请求不了好友出手相助。难道只有到最后一刻,拿李府上上下下近百号人的性命拼个你死我活?
听闻江湖中也有人干着猎妖的营生,但与自己实在是两路人,没有半点交集。
思虑许久,神色复杂的李宁淳右手发力,毅然决然得折断握在手中相伴多年的画笔。
黎明即将来临之际,暗夜深邃。
“李禄仁”走出房门,步伐轻盈,留着面色绯红的丫鬟独自躺在床上。
散开神识,通过先前留下的手段看到李宁淳依旧呆坐在书房中,不由得嗤笑一声。
“李禄仁”系上腰带,整理好衣物,说道:“也不知道在期待什么?”
李禄仁,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
“那个老管家是个隐患,但也不能直接杀了了事。”
巡视四周发现并无他人在场后,三步并作两步,轻轻一跃便到了数丈之高,再往树冠上一点,就这么落在屋檐上。
“李禄仁”往前走几步,坐在房檐上,彻底融入黑夜中,只留下一双渗人的眼眸,一言不发的观察着屋内的李宁淳。当他看见李宁淳毅然折断手中的御赐画笔,皱了皱眉,心中复盘此次下山是否过于鲁莽。
正如李宁淳所想,此妖实力早已大不如前。
先前在山林中已蛰伏了数百年之久,令其跌境的伤势也好了大半,刚想着如何找那位数百年前的道士麻烦。没想到就遇上这队雏儿,十五条人命,也算得上是开胃前菜。
跟随已久,一行人走到一条狭长道路时便找准时机从天而降,一拳打在了队伍领头人的头盖骨上,可怜此人连人带马,还未来得及发出一声哀嚎,就变成了一滩肉泥。
落地之处尘土飞扬,初入江湖的李禄仁哪里看过这般场景,惊慌不已,嘴巴微张却发不出一丝声响。
一时间口干舌燥,握住腰间长剑的右手止不住颤抖,又迟迟拔不出来。看着眼前的青袍男子脚下惨死的武师,全身汗毛竖起,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吐了出来。
青袍男子笑了笑,松开握着的右手,舔了舔上面的血渍,近百年数国混战,将士死伤遍野,再借着方圆数百里的数处古战场,数不尽的冤魂死灵,实力也是借此机会恢复了大半,就差一个契机便能重回巅峰。
刚抬起双手,想要释放妖力将当场所有人震慑住,突然一抹残影直袭面门,青袍男子躲闪不及,虽然已经脖子一扭躲了过去,仍旧被残影携带的剑气在脖子上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定睛一看,谁曾想落在队伍最后的那位不起眼的老头居然是名六境剑客,只是年岁已高,气息不稳,要是早个五十年,说不定已经摸到了七境的门槛。
只见他手中的三尺长剑以一化三,剑气如虹,仅是一瞬,二人相隔十丈之远,一个照面就在青袍男子胸口处炸开一团血雾。
随后老者一脚踏下,运行真气,口中大喊一声:“散!”原本被动摇了心神的众人终于是清醒了过来,给二人之间让出一条通道。随行的武师也是抄起手中兵器,将李禄仁团团围住。
又是一剑横斩,老者手中长剑罡气化作一阵狂风呼啸而来,狂风中夹杂着凌厉的剑气,斩断了二人之间所有的障碍,就连退至两旁的武师也被剑气划破了脸庞。
数百年不曾出手的青袍男子见这阵势也吃了一惊,连忙双手护住胸口,准备硬抗剑气。没想到老者剑锋一转,竟然摆出了前冲的姿势。